十年一瞬間

十年前的一個夏日，我拖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在上海虹橋機場和家人告別，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當飛機騰空而起，腳下的土地越來越遠時，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就這樣放下已有的一切，遠離父母，去往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值得嗎？我的心中有點茫然。

十年後的今晚，在美國的家中，丈夫和孩子都已熟睡。我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那個小小的聲音又在問：十年了，回首來時路，當初的選擇對嗎？我的心裏還是沒有答案。

十年一瞬間，和家人在機場告別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十年很漫長，其間經歷了很多事。讀書拿學位、找工作上班、生兒育女、被裁下崗、做家庭主婦、直到最近重返職場。一路走來，風風雨雨，甘苦自知。

（一）

到美國後不久，我開始在一所州立大學攻讀計算機系的研究生。最初的一段時間真是緊張忙亂，有很多事都不太明白：為什麼導師不指定該修哪幾門課，而要讓我自己決定呢？怎麼每個老師的上課方式都不盡相同，口語發音和我在國內學的也不一樣呢？為什麼在課堂上美國學生有那麼多的問題，自己好像一個問題也沒有呢？

留學生的生活緊張而清苦，大家都學會了苦中作樂。春天來臨時，在房前屋後開出一小塊菜地，雖然勞動成果大部分孝敬了小野兔們；夏日炎炎時，在湖邊的樹蔭下享受垂釣之樂，魚上鉤的那一刻感覺真不錯；秋風漸緊時，看校園內楓葉的顏色由淺變深，直至絢麗如火；冬雪紛飛時，幾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計算機系的功課很重，午夜過後還在機房苦戰是常有的事。大多數的中國學生都很勤奮，每學期要修三門以上的課。大家都希望能早一點拿到學位，盡快找到工作，把生活安定下來。

愛荷華州的冬季寒冷漫長。踩著深及膝蓋的積雪，呼吸著干冷的空氣，我覺得那溫暖濕潤的江南離自己很遙遠。

（二）

畢業那年，美國的.COM泡沫尚未完全破裂，計算機系的學生就業還算容易。離畢業典禮還有兩個月時，我開始了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

在美國的公司裡做一名普通職員，技術上不會有太大的困難。只要你用心，只要你努力，幾個月後就可以勝任日常工作。但要在公司裡真正如魚得水，就必須跨越語言的障礙和文化的差異。當同事們眉飛色舞地談論影視、球賽、名人軼事時，大多數情況下我只能靜靜地傾聽。當他們為某一句話開懷大笑時，我可能還在一旁茫茫然。這種時候，我會覺得"心領神會、不言而喻、共鳴、默契"等等中文詞語是那麼可愛又可恨。

四年裡，我結識了各種各樣的人。除了我的中國同胞外，還有熱情爽朗的義大利人，認真古板的英國人，精益求精的德國人，聰明要強的印度人，以及五花八門、性格各異的美國人。各種文化之間的交流和衝撞一直讓我既好奇又迷惑。雖然文化背景不同，信仰宗教不同，生活習慣不同，大家都在北美這塊土地上，為生活而努力著。

（三）

十年裡，我經歷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飄洋過海、第一次英文答辯、第一次工作面試、第一次做母親、第一次被裁員 ...

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天，在毫無預感的情況下，被老闆的老闆叫到一個小房間裡。幾分鐘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我被裁員了！不記得是怎樣走回辦公室的。幾天後，當我清理完辦公桌，抱著一個裝有個人物品的紙盒走到門外，回身環顧空蕩蕩的辦公室時，心裏的感覺，無法言說。

被裁那年，兩個孩子一個4歲，一個2歲。想到孩子還小，想到自己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忙忙碌碌，我決定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家庭主婦的生活瑣瑣碎碎，好像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那份欣慰和快樂不言而喻。偶爾會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空落落的。如今兩個孩子都上學了，我也該走出家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重返職場的路走得異常艱難。不記得發出了多少份簡歷，收到過多少次電話或email，當得知我已有四年沒工作時，很多問詢都沒了下文。IT行業更新換代很快，我原來的經驗已經過時了。一次次滿懷希望地準備，換來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每一次的被拒，都是對自尊心和自信心的錘擊。有一次我已通過了兩輪面試，卻在最後二選一時被淘汰。那次的失利讓我好長時間都緩不過氣來 ...

我開始學習新技術，去大學裡做義工，更加努力地尋找工作機會。一年前，我終於重返職場。現在的這份工作工資不高，要求不低，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只希望在家庭之外，還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四）

去年夏天回國探親，在和過去的同事朋友相聚時，大家聊起出國是否值得這個問題。有人從仕途的角度出發，對我的出國表示惋惜；有人從錢的角度來比較國內國外的生活；有人覺得在國外能生兩個孩子還是不錯的；有人說國外再好，也不可能有主人翁的感覺。看到自己的人生在旁人眼裡有不同的解讀，我的心裏有些感慨。

每個人的一生，在旁人看來，只是一個一個的結果，然後根據這些結果來評判這個人的生存價值。至於達到這些結果之前的那些失敗和努力，那些甜酸苦辣的心路歷程，旁人是無法看到，也很難體會的。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不同的選擇，就會有不同的結果。選擇了其中的一條路，就無法看到別處的風景。他人的路上也許鳥語花香，也許荊棘密佈，你可以盡情想像，但卻無法親歷。這是人生的遺憾，也是人生的美麗。

閑暇沉思時，午夜夢迴時，有過遺憾，有過失落，羨慕過別人事業有成，羨慕過別人收入豐厚。偶爾也會假設一下：如果當年如何如何，現在的我可能是如何如何。但靜下心來細細地想想：如果時光真能倒流，如果我還是當年的那個我，那我還是會選擇當時的選擇。年輕時的我，有幾分自卑，有幾分孤傲。感謝生活和磨難，讓我學會了低下頭去，欣賞一朵小花的美麗，品味一株小草的柔情。

如今的我，安心地走著自己的路。這條路平淡無奇，偶而會有一兩處不錯的風景。重要的是保持一顆欣賞風景的心。那些有哭、有笑、有苦、有樂的日子，是我人生道路上的雨花石，我將它們一一拾起，珍藏在心裏。

十年一瞬間。下一個十年，等待我的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