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Santa

又到了聖誕夜，這是他要在美國度過的第十一個聖誕節了。

華盛頓州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下午四點太陽就落山了，到五點鐘天就完全黑了下來。華盛頓州的冬天也是多雨的季節，經常會接連兩三個星期見不到太陽，這個聖誕夜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連綿了幾天的陰雨終於在聖誕夜的寒冷中變成了雪花，飄落下來，倒是帶來了些許聖誕的氣氛。

沿著美國西海岸縱貫華盛頓州南北的五號洲際高速公路上，塞滿了趕回家去過節的車輛，加上天黑和下雪，車的速度根本跑不起來。儘管互相之間都很禮讓，還是可以感覺到人們想盡快回家的急切心情。駕車穿過一個個沿途的城市，可以看到路旁的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燈火通明。許多購物中心都有一個大廣場，廣場上都會有一棵裝飾精美的高大的聖誕樹，每棵樹上都佈滿了各種好看的燈飾，和各種各樣的裝飾用的「禮物」。但人們都只是匆匆地從聖誕樹旁走過，似乎並無心去欣賞聖誕樹的華美，因為大家此時的心裏都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熱切的心情對這聖誕夜晚上七點鐘的五號洲際高速無能為力：公路上塞滿了要在聖誕夜趕回去和家人團聚的車輛。他只能任他那輛火紅的Mustang（野馬）跑車融化在周圍滾滾的車流中，就像風中的雪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程，而只是隨風飄舞。

聖誕節年年過，這次對他卻不同以往：他那個曾經的家已經不存在了，那個曾經屬於他的房子在法律上和現實上也不再屬於他。但是，那裡還有他的牽掛，那是生命的牽掛。在西雅圖郊區的那個小鎮裡，在那個他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裡，有著他的一雙骨肉兒女。他今晚就有一個「使命」，那是一個父親為了維護年幼的兒女的美好的夢想而給自己的使命 --- 他正在趕往那所離他工作的地方兩百英里以外的房子去實現它。

一想到孩子，他的心裏就充滿了暖意：他們還處在童話的年齡，他們也還在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盼望著聖誕節。為了這一天，他們要用一年的努力，做聽話的好孩子，幫媽媽做家務，幫老師整理教室，為龍捲風的受災地區募捐，為低收入家庭的小朋友們准配聖誕禮物。在八歲和五歲的孩子的心裏，這些努力都是為了在一年的這一夜。他知道，此刻他們正在期待著: Santa知道他們是好孩子，會在他們睡熟之後，乘著由Rudolph, the Red Nose Reindeer（魯道夫，紅鼻子馴鹿）領頭的鹿拉的雪橇，到他們的房子。然後Santa會從煙筒裡下到房子中，像往年一樣，嚐一嚐他們放在壁爐邊的cookies（曲奇餅），喝一杯他們特意為Santa準備的牛奶，然後把他們盼望了一年的禮物，放在壁爐旁他們準備好的紅色長筒襪裡，或者放在聖誕樹下。其實，他們更希望是放在聖誕樹下，因為那意味著是個大禮物，根本無法放在長筒襪裡，就像去年，哥哥得到了他想了很久的一把吉它，妹妹得到了她最喜歡的Cinderella的玩具宮殿。 在往年，一進入十二月，他們就會催促爸爸買來聖誕樹，他們再和媽媽一起把聖誕樹裝飾起來。

Santa的禮物對今年的聖誕節尤其重要，因為在過去的一年裡，爸爸和媽媽分開了。而且由於他們對美國的法律不熟悉，使得法官認定爸爸的中國式的教育孩子的方法對孩子有害，而判決爸爸兩年不能和孩子在一起。儘管他們知道爸爸深愛他們，儘管他們愛爸爸也依然如舊，可在兩年的時間裏，他們只能和媽媽生活在一起，而不能見到爸爸。在這過去的一年中他們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尤其是哥哥，知道要幫助媽媽照顧妹妹。他一直記得爸爸聽完法官判決後，含著眼淚囑咐他的話：「Son, Daddy is very sorry for what happened, and Daddy is sorry for giving you this big job so early, but from now on, you are the man of this house, and you will take care of mom and your sister.」為了幫助媽媽，為了讓爸爸放心，小兄妹倆努力了一年，現在到了由Santa來評價和獎勵他們的時候了。

車窗外的雪花越飄越密，在車燈的照射下像一團團晶瑩的金色粉末，扑面撒來。不知不覺他的「野馬」已經帶他到了西雅圖的郊外，開上了通往小鎮的522號郡級公路。他的思緒也像脫韁的野馬，自由地馳騁著......從兒子出生後的第一個聖誕節，後來又有了女兒，每年的聖誕節，他都扮演著一個角色：Santa！每次聖誕夜，當把孩子們哄得進了他們自己的臥室，為他們熄了燈，並確信他們睡熟了以後，他就會穿上Santa的紅色的衣服，戴上紅色的帶白邊的帽子，把為孩子們準備好的禮物放在聖誕樹下。他真的要裝扮成Santa是為了維持這個美麗童話的完整：萬一孩子沒有睡熟而偷偷跑出臥室看到，孩子仍會相信那時Santa而不是爸爸在給他們準備禮物。孩子的母親通常已經在他們睡覺前，提醒他們把為Santa做的cookie和一杯牛奶一起放在壁爐旁。而他在放好禮物後，一定會吃一口cookie，並喝光那杯牛奶，好讓孩子們第二天早上醒來後，真地相信Santa曾經來過。去年，七歲的兒子曾經懷疑過Santa的真實性，可兒子僅有的幾年的經歷又讓他沒辦法作出判斷，畢竟Santa是一個美麗的期盼。特別是看了電影「Polar Express」後，裡面的那句話「I believe」讓他們確信，堅定的信念會產生奇蹟......他們畢竟是孩子。作為父親，他沒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讓他們再一個安定的環境里長大，他感到萬分愧疚。因此，他就必須盡力去維持孩子們邁好的夢想和童話。這就是他給自己的使命。

「野馬」正在穿過一個小鎮，路邊的一戶戶的房子都用彩燈作了裝點，有些還在院子裡佈置了各種有造型的燈飾，有小天使，有小聖誕樹，還有小鹿，而且有的小鹿還有一個可愛的紅鼻頭，那一定是Rudolph the Red Nose Reindeer 馴鹿魯道夫了。

透過有些房子門窗的玻璃，可以隱約看到屋裡聖誕樹上的彩燈......自己不在，孩子們還會有聖誕樹嗎？他希望孩子們知道他們是好孩子，爸爸媽媽之間的問題不會影響到他們，他們仍被Santa眷顧著。為了這，他計畫了很久，現在他就要去實現了，他有些激動。他已經想好了，雖然自己不能進到房子裡，但可以把禮物放在後面陽臺門外。那是一扇落地的大玻璃門，門內就是廚房和餐廳。聖誕節早晨他們起來吃早餐時，一定會看見這些禮物。至於怎樣解釋為什麽Santa把禮物放在屋外而不是像往年一樣放在聖誕樹下，就要靠他們的媽媽的智慧了。

他在想像著孩子們看到這些禮物時的驚喜，他的心裏漾滿了溫暖的愛意，腳下也不知不覺地加了些力量。「野馬」的八隻汽缸得到了充足的燃料，爆發出強勁的動力，載著它的主人，和它主人的沉甸甸的心願 --- 那是後備箱裡幾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 --- 衝破風雪，衝向他的孩子們住的小鎮。


當他按計畫到達了目的地，他看到從客廳窗子透出來的彩色的燈光 --- 那裡有著一棵聖誕樹。這讓他的心裏萬分地寬慰。為了不被看到，他特意把車又往前開了一個街區才停下，然後他按照設想的，有條不紊的實現起他的「使命」來。

等到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他又最後又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房子，那熟悉的燈光。他甚至看到了孩子們溫馨甜美的睡相，多麽寧靜祥和的聖誕夜。這樣，他帶著滿心的滿足，滿心的祝福，駕著「野馬」駛上了高速公路，他還要趕回自己兩百英里以外的公寓去。此刻並不是太晚，只是晚上九點零一分，而路上已經車輛寥寥。這和西雅圖地區平日的交通狀況截然不同，大概是因為有家可歸的人都早已回家和家人團聚在一起。

雪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雪花在明亮的車燈的照耀下像一團金光閃耀在車窗前。他剛剛完成了一件設計了很久的事情，想像著明天早晨孩子們看到他的工作時的效果，他心中湧起一種成就感，也一下子輕鬆下來。他打開了車內的音響，選了一首自己最喜愛的歌：Bob Carlisle的Butterfly Kisses。他沉醉在那充滿著父愛的歌聲裡。

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已長大成人，在教堂裡，身著潔白的婚紗，挽著自己的手臂，像歌裡唱的那樣：一邊說著「Walk my down the aisle, Daddy......Daddy, don't cry!」 一邊充滿幸福地走向珍愛著自己的新婚丈夫。教堂裡的燈光在他眼前融成一團金光......

他又彷彿看到長大的兒子已經成了他最想成為的rock star，站在被狂熱的粉絲們包圍的舞台上，彈著那把「Santa」送給他的吉它，迎著粉絲們的歡呼和掌聲，披著渾身的金色的燈光......

他的身心都醉了，他向著那婚禮上金光中自己女兒和舞台上金光中自己的兒子擁抱過去，彷彿擁著他心愛的兒子和女兒......一直到他全身心地融入進去。

這時，他的「野馬」正迎著前面一團炫目的金光，擁抱過去。那是對面一輛大載重卡車的燈光，它同樣是金色的。

「野馬」跑車裡的電子鐘永遠的湮滅在了九點九分的顯示上......



在他來到美國後的第十二個聖誕節的時候，他的兒女：已經九歲的兒子和已經六歲的女兒，用傳統的中國的方式，雙膝跪在他的墓碑前。他們點燃了一頁寫滿文字的紙：隨著飛揚在空中的灰燼，他們為父親寫的詩也飛向了他所在的天堂。飄揚的灰燼在風中拼出了如下文字：

SANTA FOREVER
Not the North Pole,
from Beijing you are.
Not Oakridge Cemetery,
in heaven of God you are.
Not Rudolph the Red Nose Reindeer,
but by Mustang, your red race car,
came you, our dear Daddy,
and in our heart the true Santa!

No matter where you now,
No matter what ages we are,
Your gifts always accompany us:
our lives you gave and love of your heart.
We will always remember you,
Our Dear Daddy,
and our true Santa Forever!


註釋：
1. Santa 是聖誕老人，即Santa Claus 的簡稱。

2. 西方童話中，住在北極的聖誕老人和一群小愛人（elf），會在聖誕夜鐘敲十二點以前把給孩子們的禮物準備好。然後聖誕老人會乘著又一頭名叫魯道夫的紅鼻頭馴鹿帶著一大群鹿拉的雪橇從空中下到每一戶房子，由煙筒進到房子裡，把給孩子們的禮物放在壁爐旁。

3．Polar Express（極地號快車）是一部由電腦製作的動畫片的名字。此片描述的是一個七歲男孩在聖誕夜夢幻般的經歷：他乘「極地號」特快列車遊歷了聖誕老人所在的北極，並得到聖誕老人的禮物。

4．Bob Carlisle: 美國歌手。「Butterfly Kisses」是他的代表作。

2008年2月28日於美國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