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際忽然想到(圖)

新年是一個很古老的節日,新年又像是個很年輕的節日,在我的記憶裡,真正的歡歡喜喜過大年的日子不多。有一段時間,我們好像把這個中國人最喜慶的節日丟棄了,丟得很遠很遠。我年輕時,過年不興拜年,那是四舊,說起來顯得愚昧、落後,時興的說法是過"革命化春節"。革命化春節最明顯的標誌是大年三十不在家裡過年,而是到地裡幹活或到生產隊學習毛的著作。隊部不夠大,容不下全隊所有的人。為此村裡組織了"聯戶學習班",相距較近的四、五戶為一組,在一起學《毛選》。開批判會、憶苦思甜會也是革命化的內容,大年三十全大隊的人在一起批鬥"四類"或憶苦思甜。

孩子們還是喜歡過年。過年了,家裡好歹要給弄一點白面來包餃子,可以吃上一兩頓肉菜。條件好一點的還可以蒸饅頭,把白面同玉米麵摻在一起蒸饅頭吃已經很不錯了。有一年過年,生產隊殺了一個豬。晚上隊裡分肉。我們都睡覺了,媽媽從隊裡回來,她很高興,因為這次她分到了半個豬頭。那時一個豬只能出100多斤肉,隊裡有60多戶人家,每戶只能分很少一點肉,能分到豬頭,相對說肉多一點。媽媽說她運氣很好,全隊60多戶人家,一個豬頭劈兩半兒,有豬頭的鬮居然讓她抓到了,你說手有多壯!

新年在老人們的記憶裡,如果子女多,過年也沒有好東西給大人們吃。我的父母在過年時常把好吃一點的東西給我們吃,他們自己不吃或很少吃。他們說:"我吃過了,解放前我什麼好東西沒吃過?現在你們就多吃吧,甭管我。"我們總感到很奇怪,不是說解放前中國人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嗎?我們家解放前是貧農,"四清"時三榜公布我們都是貧農成分。我們家過去既沒有房子也沒有地,哪來的好東西吃呢?父母是不是在和我們說謊?

但父母說他們沒有說瞎話,父母告訴我們,解放前只要你不懶,不遇什麼天災,生活是沒有問題的,家家日子都過得去。就是遇上天災,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謀生,那時人們有遷徙的自由。對解放前的回憶,是他們過年生活中最甜蜜的部分。"二十三,年糕粘......二十六,燉大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白面發。二十九,貼對子。初一的餃子三十包,高高興興過大年。"媽媽說,一進臘月,過年的味就很濃了。"老婆老婆你別饞,過了臘八就過年。"據媽媽說,每年臘月20一過,就天天蒸饅頭、蒸年糕,如果白面少,就蒸玉米麵的豆沙糰子。吃完後,剩下的放在大櫃裡。到了正月,人們要看會,要走親訪友,要接女兒叫女婿,要到處去玩兒,沒有時間做飯,就把年前存下的饅頭拿出來熱一熱吃。孩子們每天一起來,拿個饅頭邊吃邊往外跑,喊都喊不回來,兩聲沒聽見人就跑沒影了。

聽著媽媽的介紹,我們都傻眼了,原來這個萬惡的舊社會這樣好呀?還有更讓人感到驚奇呢。媽媽說,那時很多人家都養豬,就是為過年自己家吃。我們家是個大家庭,有十幾口人。因殺豬的事總有人表示不滿。他們說:二娘家七口人,殺一個豬,我們家十幾口人也殺一個豬,一年到頭不吃腥夥兒(肉食),過年還不讓大夥吃個泡騰(意思是吃個痛快)。我的天,過個年就殺一頭豬,還嫌少,這哪是"萬惡的舊社會"?這不是天堂嗎?在那吃不飽飯,過年也沒肉吃的日子裡看過年殺一頭豬的生活,可不就是天堂?

過年的文化生活也是父輩回憶的重要內容。村子裡有八道會,正月初五開始以後天天演出,一直演到正月15以後。我的父親最愛唱小車會的唱曲兒,曲兒的內容好像是一個出家的人捉拿蛇妖的故事。父親是個高個子,在風雲武術會裡拌大刀關勝。他不會武術,只因他的個子大,關勝那套衣服別人挑不起來,所以就讓他穿。九叔是高蹺會的會員,出演時拌打鼓的角色。常有人為他不平: "憑什麼讓我們九兒拌打鼓的呀?憑什麼不讓我們九兒裝小媳婦兒呀?"多少年過去了,老人們在回憶當時的情況時,還時常重複當時人們說的這些話。

當時年會文化的重要特點是平民百姓全都參與。全村八道會,多的上百人,少的也有幾十人,幾乎每家都有角色。參加會的演出不掙錢,就為玩兒。

老人們常沉醉在"萬惡舊社會"的幸福回憶裡。父親常說:現在是什氣佛(當地口語,意即調皮、惡搞的佛,有人說這個佛是孫悟空)掌教──歪打正著。母親說掌教的佛五百年一換,到了五百年,掌教的佛換了,就不是這樣壞人當道的日子了。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以後會好起來的。每到過年,父母就愛講這些往事,我們也愛聽他們說。

現在,到了我們給孩子們講過年往事的時候了,給他們講些什麼呢?

1958年,我八歲。那時正搞大躍進,過年時我們往地裡運坑泥。據說那是好肥料,毛主席講農業"八字憲法",肥佔第二位。我和一個比我小五天的孩子也像大人們一樣往地裡送肥。我們倆抬一個大筐,凍成塊的大坑泥放在裡邊。那次我的肩被壓得又紅又腫,疼了好幾天,我和我的小夥伴每人掙得了一分。對孩子畢竟不像對大人那麼殘酷,打那以後,我們到處躲著,再也沒去運那倒眉的坑泥。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組織,不幹活沒地方去吃飯。有時候我到地裡找爸爸要一點吃,其實我哪裡知道,我吃了,他就沒有吃的了。

另一次過年在地裡幹活是在我當兵復員以後。記得是1975年,那時是農業學大寨,落實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偉大指示。村裡的支部書記提出要過革命化春節,這個想法得到了公社的表彰、支持。全大隊的人都被趕出來往地裡運肥,從臘月29到大年初一,三天的時間都是在地裡過的。冬天的風刮得人伸不出手來,空曠的原野裡,到處是緊捂著破棉襖,縮成一團的社員。他們不住地發著牢騷:"真他媽的能折騰,還不如不過年呢。"過去是有一個歇後語叫"過年吃餑餑----不如不年夕",看來這個歇後語要換一下了,叫"過年學大寨----不如不年夕"。

過年開會、斗"四類"的事就很平常了,差不多年年都有這樣的事。說起來好像也有道理,過年過節,更不能放鬆警惕。就要提防"四類分子"搞破壞,階級鬥爭這根弦要繃得緊緊的。民兵們這時也很忙,每家每戶地到處去看。社員們誰家也不得有什麼秘密,民兵們可以跳牆進入每一家的院子。這是"合法"的,知道了也沒關係。至於"四類",那更是主要監視對象了。有一個在解放前在村裡作過差事的人,這算是有歷史問題的吧,過年時寫了一個"福吉星高照"的紙條貼在了門上。被查了出來,大會小會鬥了他十幾次。雖然他還不是戴帽"四類",但他算是有嚴重問題的。他寫的紙條成了階級鬥爭新動向,誰在鬥爭他時賣力氣,誰就是覺悟高。大家都很踴躍地發言,頭上一句,腳上一句地數落這個搞四舊的"壞人"。背後人們卻說:"過年斗四類,這可真是臭要飯的打官司──沒有吃的有說的。"

毛澤東時期好像沒有過依古老傳統過年的時候。那樣的年,熱熱鬧鬧,喜氣洋洋,古樸而又祥和。但在記憶中那樣的年頭好像沒有。如果有,最多不過就是三、二年而已。沒有來得及在我心中留下記憶。

改革開放後,人們吃飯的問題好像解決了,但提到過年,仍然沒有父輩所說的年那麼好。他們說的過年,在我的感覺中好像極為美妙,有著古樸的文化色調,籠罩著親情、友好、神秘的氣氛,承載著幾千年的歷史。

現雖然日子比開放前好一些了,吃飯的問題解決了,但要普通人想過得很豐盛不可能。大多數人家過年也一樣捨不得花錢,因為年以後的日子還得過。個體私企的年也不太好過,外欠賬收不上來,越是過年越加緊追著要。有些流氓、混混兒在過年時都往個體私企"送財神",每次少說也要二、三百元。工商、稅務、各管理機構也在這時追著要錢,還有各文化團體要捐助......毛澤東時期有一句話:"年好過,春難搪。"過了年,到青黃不接時就家家沒有糧食吃了。現在也有一句話:"過年難,年難過,年年難過年年過。"過年事多,各種麻煩都會在這時找到你,讓你頭疼。

今年過年,面臨物價上漲,普通百姓的日子苦於往年。中國又有大面積雪災,許多人被困在外面不能回家過年,其難其苦真是一言難以說盡。

只有當官的盼過年,他們可以在這個日子裡發財。現在過年放煙花的多了,比49年前多上百倍,漫天禮花,鞭炮聲整夜不斷。但普通民眾不覺得喜,只感到愁。百姓過年同苦,貪官過年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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