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湧:轉型時代的知識份子大分流

"知識份子"本來是個外來詞,何謂"知識份子"?不同的人有過不同的解釋,18世紀,一個俄羅斯作家拉吉舍夫曾寫下這樣一句話:"看看我的周圍,我的靈魂由於人類的苦難而受傷。"有人說,就在這一瞬間"知識份子"在俄羅斯大地上誕生了,這是對知識份子精神內涵的理解。法國人認為"知識份子"是和左拉的《我控訴》聯繫在一起的。換言之,知識份子這個概念從產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與人類的道義責任緊密相連。但是,在我們這裡,特別是主流媒體和官方的話語體系中,通常使用"知識份子"這個詞是有著特定含義的,那就是作為職業的知識份子,教師、醫生、作家、律師、工程師、技術人員、科學研究者等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一概都被叫做"知識份子"。

如果我們把前者叫做本質意義上的知識份子,將後者稱為職業意義上的知識份子,兩個概念之間,也有交叉和部分重疊的地方。即便從職業角色來說,長期以來,知識份子階層代表的也是社會中比較進步的部分,他們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階級鬥爭年代,之所以成為排斥、打擊的對象,就是因為他們比工人、農民掌握了更多的知識,具備基本的思考能力。他們從事的非體力勞動因此受到空前的蔑視,他們被看作是必須依附於"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知識份子的複雜勞動在簡單的體力勞動面前,彷彿就是一種恥辱,所以他們大部分人成了"臭老九",被打入社會階層的最底端。這段痛史對於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一定記憶猶新,終身難忘。

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知識份子的地位有了顯著變化,他們被劃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他們掌握的科學技術此刻成了生產力,擁有文化知識不再是一件羞恥的事,經濟改革需要他們的參與、奉獻和創造,他們開始重新抬起頭來做人。1977年高考的恢復,知識份子的翻身,這都是時代轉換的重要信號。但是,整個80年代知識份子的經濟地位沒有得到明顯的改善,在高校等知識份子扎堆的地方一度瀰漫著不平和怨氣。那個年代,個體戶喝了頭一口氣,率先成為富起來的人,剛剛承包了土地的農民和國有企業的工人,都還是早期經濟改革的受益階層。"腦體倒掛"現象刺激著知識份子的心靈,"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等等,就是那個時候流行的順口溜。

進入90年代特別是最近的十來年,情況悄悄發生了變化,當人們在21世紀的今天驀然回首,變化之大常常令人瞠目結舌。總體上,知識份子的經濟地位與80年代相比已有了很大的好轉,特別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之間的收入,有了天壤之別。也就是這個時期,知識份子作為一個職業階層出現了高度分化,不再是以往那樣的鐵板一塊,足以自己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階層,而是像散了一地的珠子,分別滾落到不同的社會階層去了。其中,知識份子的上層進入了掌握最大多數資源、居有絕對優勢的富人階層,這包括經商的、從政的以及各類明星,已位居社會中心,或接近中心,籠罩在鮮花、掌聲、財富的光環之下。經濟收入不上不下的知識份子還在掙扎之中,努力改善自身的處境,活得並不輕鬆。知識份子的下層則已被邊緣化,生活處境和上層社會的奢華之間有著巨大的落差。同在一個階層的知識份子的收入、地位也有很大區別,每個人因為追求、才能、人品和許多偶然的因素,個人的處境可能完全不同,這與每個人大致上屬於哪個階層關係不是太大。

同是腦力勞動的職業,大學教授和小學教師的地位、身份、收入,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語。擔任行政職務的知識份子與普通知識份子的生活狀態截然不同。同樣的學歷、學位、年齡、地域,在非壟斷性行業工作的人與那些在帶有壟斷性的電信、稅務、電力、金融等行業就業的人,公開的經濟收入就完全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還不考慮灰色收入等其他因素。同是作家,有人年收入上千萬、名列富豪榜,有人一年不過拿乾巴巴的幾萬元工資。國家稅務總局將大中學教師、醫生以及律師、會計師、審計師、稅務師、評估師等都列入了"高收入個人",其實,即便同是一所大學的教師,教授與副教授、講師、助教之間,教授與教授之間,不同學科的教授之間,經濟收入上也天差地別,有些大學工資收入的等級拉得很大,最高的與最低的相距在10倍甚至幾十倍以上,還沒有計算其他非工資性的收入和好處。一年多前,《中國青年報》曾刊登一篇報導《大學教師薪酬調查:富教授年收入超過百萬》,透露了許多有關信息。

可以說,職業知識份子這個人群,還沒有一個時代像當今這樣高度分化,從經濟地位的兩極化到思想上的五花八門、甚至針鋒相對。贏家通吃,貧富懸殊,兩極分化,不僅是今天整個中國社會的現實,也是知識份子的基本現實。所以,我們很難單純去談話知識份子問題,同是知識份子,每個人的處境有可能完全不同,這當然不是自今日始,但很少有像今天這樣分明和嚴重的。簡單地說,我們今天很難泛泛而論知識份子的生存狀態、精神狀態,他們之間,哪怕是同在一個單位,也完全可能相去千里。

經濟處境上的劇烈分化,反映在知識份子精神層面上的分化同樣顯著。過去我們常說知識份子有關懷民族命運的傳統,現在的知識份子則是一個被撕裂的群體,很少有共同的利益,更無共同的精神目標、道義訴求,由於知識份子被分別嵌入了其他的社會階層,每個人的價值取向也隨利益分化而各有所求。最根本的是,在一個空前的物質化時代,窮怕了的中國人[不光是知識份子]對物質的膜拜遠遠超過了對精神世界的關注。中國本來就有很久遠的實用理性傳統,而這個時代把這種實用理性發揮到了極至,知識份子與商人、工人或其他不同分工的職業群體變得越來越相似,目光似乎日益短淺,惟利是圖成為整個社會的中性詞乃至褒義詞,人們只關心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對於超越物質和世俗層面的一切不屑一顧,對自己眼皮底下的那些得失很在乎,在名利場上可以不顧一切,奮力拚殺。人間的正義、公平、自由等等聽起來空洞而不切實際的價值、理想,正在漸漸遠離甚至退出許多知識份子的日常生活。

有人說,在許多號稱"精英"(不光是知識份子)的人中出現了一種相當普遍的"寵物化"傾向,以做"寵物"為榮,處處炫耀、顯擺自己的"寵物"身份。臺灣作家龍應臺很驚訝,她在和大陸知識份子打交道的時候,發現飯桌上人們只談房子、車子、孩子,很少有公共話題。什麼國家命運、民族未來已經不在他們的心目中有什麼位置。確實,這個時代許多人只關心什麼牌子的汽車,什麼樣的房子和裝修,並在這當中獲得滿足。用哈維爾的話說,這屬於蔬菜、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與遙遠而深邃的星空無關,無論這一切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選擇結果。

當然,我無意苛責這類知識份子的選擇,他們也是凡人,只是血肉之軀,人類的本能,人性的自然趨向在更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取向,作為一個職業的知識份子與其他職業的人群並無什麼不同,其他的職業群體也絕對好不了哪裡去。人們更多地追求物質層面的東西,並從中獲得自我肯定和安慰,這原本是正常的。他們中有許多人為了保證這樣的生活現狀也活得很累,也有很多的苦悶和牢騷。每個人都不過是環境的產物,性格決定命運,更多的人總是適應環境,只是極少數人能擺脫環境的束縛,展開自己的翅膀。事實上,在大多數的時代,多數人的選擇總是順應環境的,也不只是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我們在討論這些問題時,之所以會有那麼多的憂慮的焦灼,主要是覺得底線被突破了,以往,無論時代如何黑暗或者不公,總還有一條道德的底線、人道的底線,世世代代積累起來的這些做人的基本底線,在每個人心目中起碼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是不可挑戰的。今天,在一個迅速變化的轉型時代,在一個每個毛細血管都被調動起來向錢看的時代,醫生的醫德、老師的師德越來越多地遭到社會公眾的質疑,大學校園裡的醜聞經常見諸報端,光是不斷曝光的大面積的學術腐敗,那麼多抄襲、剽竊的論文,就足以讓人感到羞恥,感到斯文掃地。底線的不斷淪陷,才是良心未泯的人們憂心忡忡的主要原因,人們才普遍懷疑知識份子的精神世界是否出現了問題。

此外,之所以我們會對"知識份子"潛在地懷有一種期許,恰恰是因為我們常常把職業知識份子與本質意義上的知識份子標準混合在一起。如果用精神標準來衡量當代中國的知識份子,事實上,90年代以來,這一類型的知識份子也處於成長當中,而且不斷地成熟起來,一個精神上相對獨立的知識份子群體漸漸浮現出來,他們的聲音並沒有被物質的喧囂完全淹沒,只是需要人們仔細地去聆聽、去鑒別,與上世紀80年代知識份子普遍的壯懷激烈、滿腔熱忱相比,現在的知識份子可能變得冷靜多了,對自己的定位更準確一些,想問題也更深入、更清晰了,他們中許多人已形成越來越多的共識,知道自身在推動社會進步時的位置,瞭解中國社會的複雜性和轉型的艱難,不再有那種舍我其誰的誇張和豪情,不再有包打天下、擔當救世主角色的幻覺,他們深知自己"生活在此處",不逃避,不苟且,直面現實,從容篤定地向前邁進,進得一步就是一步,不指望一步登天,不幻想天上掉個大餡餅,不懷抱畢其功於一役的宏圖大願。雖然與整個龐大的職業知識份子群體相比,也許他們的人數不成比例,但這不是問題。拂去五光十色、讓人眼花繚亂的種種表象,這些知識份子能在一個虛無和拜物的夾縫中頑強地生存下來,在外在權威和內心理想的掙扎中成熟起來,在大眾傳媒視野往往不及的地方,在這塊積澱著歷史苦難的土壤上,不斷地生長起來,這本身就足以讓我們感到欣慰。他們當中不僅包括一些學有所成、在自己專業領域已有建樹的學者,也包括許許多多分散在各個行業、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的普通人,他們思考、關懷的問題卻是大致相同的,他們身上的責任感、公民意識正在一天天顯露出來。在網際網路上,以70後為主體的年輕一代,日復一日,包括個人博客等方式在內,表達自己的意願,腳踏實地,思想並行動著。這恐怕也是以往的時代不曾有過的一道獨特景觀。

這種思想的力量常常是無形的,和強大的無所不在的世俗力量相比,表面上似乎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我相信人類的存在從來就不僅是物質存在,推動人類進步的根本力量從來都蘊涵在思想當中,真正的知識份子力量就在思想中。知識份子的分化是社會的趨勢,是泥沙還是金子,要經過歲月的淘洗,是金子總會沉澱下來,真正的知識份子最終還是會超越物質的羈絆,發出時代的真實聲音,擔當起批判的角色,肩負起他們該負的那一部分責任。從這個意義上,我並不是很悲觀。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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