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文革記事二則 (圖)

檢驗紙彈頭的威力

把步槍子彈的鉛彈頭搖松、取出,再塞上紙疙瘩做彈頭能不能打死人?甲說能,乙說不能。這是1968年8月,大巴山腳下的四川省南江縣沙河公社,兩個重慶知青討論的話題。為了證明自己的假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找一個人試一試。實踐檢驗真理的哲學話題,他們早十多年就開始檢驗了。

話說1968年夏天,正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日子,今天這裡搶槍,明天那裡武鬥;一些人去外地串聯,一些人到北京上訪;一會偉大領袖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一會"無產階級司令部"又強調"文攻武衛"......老百姓則提心吊膽,驚恐不安。林副統帥卻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

兩個重慶知青搶到了真槍實彈後,背著它耀武揚威,好不快活,打飛鳥,射游魚,擊樹枝,穿土牆,這些玩意兒都玩膩了的時候,他們知道那花生米似的鉛彈頭的確非同小可。但那紙疙瘩做的彈頭呢?還需要實踐來檢驗。他們想找雞鴨豬狗來試一試,但它們都是有主之物,萬一打死了,主人定會不依不饒惹出麻煩,不如找個地主來試驗。地主大家都可以整,如果打不死,該他走運;打死了,該他龜兒倒霉!誰叫他是地主?打死地主還犯法?全國到處都在打地主,打死了就打死了,有誰犯法?......"對!就找個地主。"在這些被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造反派眼裡,地主一條命還不如一隻雞鴨豬狗。

就這樣,他們把沙河街上的地主分子謝澤雲找來,拉到場口,喝道:"跪下!"

那地主天天挨批,日日挨鬥,被捆綁吊打已是家常便飯,早被無產階級專政馴化得比牛馬還要聽話,雖不知緣由,卻習慣地、順從地應聲跪下,不知死期已到。

其中一個知青模擬法官口氣宣布:"地主份子謝澤雲聽著:地主份子謝澤雲,男,現年47歲,解放前一貫剝削人民壓迫人民,罪大惡極。我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判處該犯死刑,立即執行。"另一知青隨即在背後扣動扳機,只聽得"砰!"的一聲......

那可憐的地主只感覺背後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掀倒,向前一扑,但馬上又端正過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左看看,右瞧瞧,忽然低頭看見自己胸前鼓起碗大一個腫包,一口鮮血噴射而出,轟的一聲倒下去,當即死亡......

"你裝死!你耍賴!起來!"

"地主不老實,地主花樣多!"

他們用腳踢翻他的身體,看見他滿嘴鮮血往外湧,兩眼園睜,已經死了!

兩個知青毫無犯罪感,愧疚感,背著槍大搖大擺地走了,說:"打死個地主,求不騰!毛主席不是說過‘好人打壞人,活該'嗎?"

果然"求不騰"(四川方言,沒什麼了不起)!兩個凶手至今逍遙法外,沒有人過問,更無人追查,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有說是本地知青,有說是流竄造反的外地知青。謝澤雲的家人有什麼辦法?上告?你是地主,誰受理?示威?那是翻天,你敢!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偉大領袖就是要消滅地主。土改時沒有鎮壓你,讓你多吃了十多年干飯,就已經大恩大德了。

文革中,像謝澤雲這樣不明不白被整死的地主有多少?有誰能知?

2005年夏,我舊地重遊,重訪沙河小鎮的時候,謝澤雲被殺一事,早已消失在煙波浩渺的歷史長河中了。年青人不知,老年人也絕少談起。一場絕滅人性的浩劫,在有意無意的迴避中慢慢褪色、淡化、遺忘,惟有那南河的流水日夜嗚咽,好像謝澤雲的冤魂還在悲鳴。

忘記了昨天,昨天的事有誰保證不再重演?

一個想吃勞改飯的小夥

1971年初夏,就在謝澤雲倒下不遠處的沙河中學操場上,召開"一打三反"萬人大會。幾十個被五花大扎的犯人押在台下,等待著拖上臺去示眾。當台上大喊: "把現行反革命罪犯唐由定押上來"的時候,人群一片騷亂,紛紛向操場側邊的一口堰塘跑去。原來有一個老太婆跳水,幸被救起。那老太婆60多歲,襤褸的一身幾乎衣不被體,已被池水浸濕,正跪在地上呼天搶地的大哭:"把我的孫兒捉走了我咋活啊!我無依無靠啊!" 樣子十分淒慘。

那老太婆正是唐由定的祖母。

原來在離沙河小鎮10里處有個二洞橋,橋邊有座破茅屋,正是唐由定祖孫二人棲身之處。茅屋之破爛令人悲憫,牆壁開裂歪斜,屋頂大筐小洞,真是"風能進,雨能進,小偷不願進";泥土堆砌的灶台上一口破鍋,幾隻缺碗;僅有的一張床上一條破被,卻是60多歲的祖母和20歲的孫兒共臥之處。

其實十多年前他們一家並非如此。那時,唐由定的父母都年青力壯,祖父也年富力強,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世無爭地生活在山青水秀的大巴山下,希冀著用誠實的勞動創造美好的生活。然而不幸,1958年毛澤東瘋狂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徹底擊碎了他們的美夢。父親、母親和祖父在1961年幾乎同時餓死,剩下婆孫二人相依為命。從唐由定董事的那天起,既刻骨銘心又時時襲擊他的,是肚皮貼著脊樑的飢餓,他從來沒吃過一次飽飯,他只能在夢中看見干飯,嚐到肉味;只能在路過小鎮上的食店時,放慢腳步多看上一眼,多聞一會,"享受"一次飯香肉香。生活給他留下的全部記憶,除了飢餓,還是飢餓。小學還沒畢業他就輟學回生產隊勞動,但勞動一天得5個工分值7分錢(後來增加為10個工分),一年下來,每人分得稻穀、紅苕、包谷300多斤,不但分文未得,還倒欠生產隊幾十元口糧款!無窮無盡的飢餓使他覺得日子難過,"還不如勞改犯,"他經常這樣想,也這樣說。由此開始了一個青年農民的直覺思維。他覺得要不是毛澤東強迫大家辦公共食堂,他的爹媽和爺爺不會餓死;要不是人民公社強迫大家集體幹活,把土地分給自己他不會挨餓。他說:"毛主席光整我們農民,有他在,我們永遠也不要想吃飽肚子。"......這是"惡毒攻擊"啊!生產隊長狠狠訓斥他:"唐同定,你龜兒張起嘴巴亂說嘛,你怕那‘不要錢的飯'沒人吃嗎?"唐由定隨即頂了回去:"你曉得個屁,勞改隊的干飯一大碗一大碗的,比你我吃得安逸。"從此"唐由定想吃勞改飯"便人人皆知了。

他以為生產隊長會告發他,公社幹部會逮捕他,但很久都不見動靜,於是他暗暗策劃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行動。1971年春節過後,家裡所有糧食、紅苕種、洋芋種都吃光以後,他真的想去吃那碗飯了。他把牆上的標語撕下來,翻過面,歪歪斜斜寫了幾條標語:"打倒偉大領袖毛主席!","毛主席不讓我們貧下中農吃飽肚皮!"......還怕公安局貞破無能,使他吃不成期盼中的勞改飯,竟在每張標語上蓋上自己的私章,趁趕場的時候拿去散發。這天方夜譚般的故事實在叫人難於置信,但卻實實在在地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大巴山下。他當然逃不脫"背籮索"、關監牢的命運。

唐由定到了監獄後有些後悔,強迫他交待與誰共謀、受誰指使,被捆綁吊打不說,每天2、3、2只吃7兩,餓得頭昏眼花清口水長流,比他在家的日子還要難過。但是他尚有一線希望,他安慰自己:"現在還未判刑,判了以後送到勞改農場日子就好過了。"

在關押大半年,經過無數次五花大綁,遊街示眾,公捕游鬥,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以後,他終於等來了宣判。宣判的結果使大失所望:"......現刑反革命犯唐由定本應嚴懲,但念其貧農出身,家中老人無人照顧,故從輕判處管制5年,押回生產隊監督改造。"

生活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吃大碗大碗的勞改飯卻沒有吃成,又回家吃青菜蘿蔔。他回家的時候,"歡迎"他的是小兒的童謠:"唐由定,大憨包(即傻瓜),想吃勞改飯沒吃到。"他不但要忍受飢餓的折磨,更多了政治的壓迫、人格的侮辱和嘲弄。他對生活已經徹底絕望了,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他吞下了老鼠藥,僵臥在那風雨飄搖的破茅屋之內,與他的父母和爺爺相聚去了。

唐由定並非缺乏"苦囚禁,樂放縱"的本能,但飢餓竟逼迫他自願選擇了監牢!在那時的中國,有多少個"唐由定"?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只他一個。他們給毛澤東強行的"通向共產主義天堂"的人民公社,和"反修防修,不讓全國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文化大革命,作了真實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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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陶渭熊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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