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馬丁.路德.金



何與懷 1980年7月21日和22日連續兩天,《光明日報》發表了王晨、張天來寫的長達兩萬字的文章:《劃破夜幕的隕星--記思想解放的先驅遇羅克》。該文以這樣詩情澎湃的議論來展開震撼心靈的敘述:

"幾千年來,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豪傑,似群星燦爛,彪炳於歷史的太空。那些扭轉乾坤、功昭日月的巨星,那些有創造發明、能利國福民的名星,將永遠被人們稱 頌。然而,人們也不會忘記,當銀漢低垂、寒凝大地,我們民族蒙受巨大苦難的時候,那拼將自己全部的熱,全部的力,全部的能,劃破夜幕、放出流光的隕星。雖 然看來它轉瞬即逝了,卻在千萬人的心頭留下了不熄的火種。恰似長夜的十年動亂中,被殘酷殺害的青年遇羅克,就是這樣一顆過早隕落的智慧之星。"

流水行雲,真是彈指一揮間!1980年,至今竟已過了二十六年!該文兩位作者,不知近況如何?不知是否還記得他們當年激情?至於一些傳媒近年來的狀況,相 信海內外的讀者都心裏有數......且不管這些,且讓我們刻下的心思,只集中在遇羅克一個人身上。1979年,《劃破夜幕的隕星》發表一年之前,遇羅克案件剛透 露出來,尚未正式平反,社會上已開始到處傳頌遇羅克的事跡了。很多人都在讀他的文章,傳抄他的日記和詩作,甚至在一些正式會議上,都有人公開朗誦遇羅克的 詩文。當時,面對被慘遭殺害的思想解放的先驅和勇士,全國億萬民眾曾經何等悲憤!曾經何等痛惜!曾經何等深思!如今呢?據說時代不同了,遇羅克這種人物已 成為歷史,並大可以在歷史中湮滅......

遇羅克,你難道就這樣命中注定,就這樣無可奈何,只不過是一顆過早隕落、只不過一閃即滅的流星嗎?!

遇羅克遇難,年紀輕輕只有二十七歲,是1970年3月5日,至今更是過了三十六年了!

讓我們打開記憶的閘門,暫且回到那些災難深重黑暗無邊的年月吧。



1966年,在所謂"紅八月"中,北京市最早掀起一場慘無人道的"紅色恐怖"的狂風惡浪,幾個星期之內,單單在這麼一個城市,根據不完全統計,就有超過三 萬三千戶被抄家,超過一千七百人被活活打死或受到迫害後自殺而死。這就是那幫最早"造反"的"老"紅衛兵的"得意傑作"!(他們後來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聯合 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

而這"英雄業績"得以成就的指導思想就是他們視為通靈寶玉的"血統論"。

當時有一個"紅對聯"事件。那年7月29日,北京航空學院附中學生中的幹部子女貼出了一副對聯,上聯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下聯是"老子反動兒混蛋",橫 批是"基本如此"。這副基於封建"血統論"--即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紅對聯"一出臺,立即引起了人們的廣泛議論。8月2日, "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在接見"紅對聯"辯論雙方代表時說,對聯"不全面",建議改成:"父母革命兒接班,父母反動兒背叛。--理應如此。"陳伯達貌 似公允實質卻是煽動階級對立階級鬥爭的講話一出,使本來就承襲有封建"血統論"思想觀念的學生以出身為標準,迅速自為"紅五類"--即出身於工人、貧下中 農、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和革命烈士者,並把其它人視為"黑五類"--即出身於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者(後來又加上叛徒、特務、走資派、資產階 級知識份子,成了"黑九類")。在清華、北大、北師大等校及其附屬中學以及其它學校,掀起了成立"貧協"的風潮。8月12日,"紅對聯"的堅決支持者、北 京工業大學學生譚力夫與他人聯名貼出《從對聯談起》的大字報,向毛主席和中共中央建議,提出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提煉為政策,上升為本 本條條",要寫進中共黨章和法律,當作"全面的"、"策略的"黨的階級路線來推行。以後,他又在一次全校性集會上,發表了一個講話,公開宣揚"血統論"和 "紅對聯"。譚的講話被翻印了數百萬份,幾乎傳遍全國,流毒深廣,成為流行的"行話"。自認出身"高貴血統"的青少年爭先恐後地穿起父輩的舊軍裝,扎上武 裝帶,更加不可一世地起來"造反"。於是北京掀起"紅色恐怖",而且很快"紅色恐怖"就在全國風行。淫威之下,以出身定一切的風氣竟然成為全國民眾都得遵 守的慣例:升學、招工、提幹、參軍,甚至去醫院、乘車船、進商店、住旅館,都必須報出身,看出身。全國各地成千上萬人在"血統論"指導的"紅色恐怖"中被 打被殺被侮辱。

就在"血統論"氣焰囂張的時候,1966年10月,北京城市各大路口、各大機關、劇院及各大院校門口,極其震撼地突然出現了數百份題為《出身論》、署名為"家庭問題研究小組"的油印文章。當時才二十三歲的遇羅克就是這篇一萬多字的論文的作者。

"血統論"一向是門閥權貴維護特權的有力工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兩千多年來,農民起義領袖陳涉面向蒼天的吶喊,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生活在社會中下層 的志士仁人。現在,遇羅克,作為一個平民思想家,響應了。他認為:"對聯不是真理,是絕對的錯誤。"他用大量的事實說明"出身問題"這一嚴重的社會問題。 他描述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狀況,那就是,在那個年代裡,家庭出身,個人成份,幾乎成了決定一個人未來的社會政治地位的全部因素。"出身壓死人"--一個人 如果出身或成分有"問題",便每時每刻都生活在迫害的陰影之下。

1967年1月18日,打著"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宣傳部"旗號(希望這能對打砸搶的"聯動"分子起一定的震懾作用)的《中學文革報》創刊,引人注目 發表了遇羅克這篇《出身論》。在以後幾期的《中學文革報》上,遇羅克還發表了《談純》、《聯動的騷亂說明瞭什麼》等文章,對"血統論"繼續作出一針見血的 系統的批判。由於他筆鋒犀利,有理有據,反對派無可奈何,只能有氣無力地詭辯和謾罵。因發表驚世駭俗的《出身論》而"一炮打響"的《中學文革報》一夜之間 風靡全國。人們排起長隊購買這份小報,如飢如渴地爭讀《出身論》。全國各地的讀者紛紛寫信給遇羅克。他接到的讀者來信之多,高達每天幾千封,甚至令郵遞員 不堪重負,只好讓遇羅克派人去郵局取信。《中學文革報》先後印了近十萬份,都被一搶而空。當時,這張小報二分錢一份,但在黑市上賣到兩三元,或者要用好多 份其它小報才能換到。為《中學文革報》所設的接待站也異常繁忙,以應對讀者的來訪。遇羅克和《中學文革報》的夥伴們深受鼓舞,他們真誠希望中央領導人能夠 讀到這篇文章,並且支持他們。



可是,等待他們的是厄運。

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公然宣布:"《出身論》是大毒草,它惡意歪曲黨的階級路線,挑動出身不好的青年向黨進攻。"這樣,《出身 論》立時便被置於死地。面對隨時會來的危險,遇羅克毫無懼色。他坦然地對夥伴們說:"把一切都放在我身上好了,你們不必去承擔什麼,因為那樣也不會減輕我 的罪名,反而只能給你們自己找麻煩。"他照常寫作、生活,相信人們終究會對《出身論》作出公正的評價。

1968年1月5日,遇羅克被捕。他大聲地質問:"我犯了什麼罪?"回答很乾脆:"出身就是你的罪!我們擁護‘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在獄 中,遇羅克受盡了那個時代所司空見慣的摧殘和虐待。有時每天都押到各處受批判。每次帶出去就像扔木頭一樣扔上汽車。被當兵的踩在腳下,用刺刀紮住後背。脖 子上還要戴一個鋼製器械,如果在現場喊叫,只消在後面一勒,即可休克。批鬥時一名警察踩住腳鐐,兩名警察把住胳膊,惟恐掙扎。腳鐐粗糙不平,鐵圈上的毛刺 把腳脖子刮得鮮血淋淋。遇羅克回到牢房偷偷用布纏上,而每次看守見到就要扯下!
遇羅克一直堅強不屈。曾經與他關在同一個死囚牢房的張郎郎,在談到遇羅克時仍然滿懷由衷的敬意。他回憶說:

"遇羅克向管教說話時,有種嘲弄的腔調,冷靜裡的辛辣,柔裡帶剛。在最後關頭,他頭腦還是那麼理智,那麼機智。他是通過這個方式,讓新來的人明白形勢嚴重 的程度,讓我們做好犧牲的心理準備。同時,也表現出他對生命的強烈追求,要想一切辦法延緩屠刀下落的速度。"(張郎郎,《我和遇羅克在獄中》)

在張郎郎的眼中,遇羅克很有智慧,甚至把審訊當作一種訓練,一種遊戲,始終站在主動的地位。他從容瀟灑、軟硬不吃,對預審員那套忽而一驚一乍,忽而暖風細 雨的把戲早就瞭如指掌。但他從來不為多吃一口窩頭、多喝一口白菜湯而陷害別人,更不會在當局謊言的"感招"之下,見利忘義、落井下石。

"文革"研究者發現,最為難能可貴的是,遇羅克在自己及親人遭受暴虐的對待、甚至家破人亡之時,仍然反對以暴易暴,他的思考仍然充滿人道、理性和清醒。在 那個瘋狂的血紅時代裡,仇恨是紅色的,暴力是紅色的,而只有遇羅克是罕見的純黑色,他的思考和文字都是黑色的,與那個紅太陽閃爍的時代格格不入。

遇羅克對張郎郎說出他心裏的想法:

"你不可能理解我們的心情。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直沒有和你們一樣擁有同等的政治權利和生活權利。所以,即使在我們有機會說話的時候,我們也往往會出 現先天性的自卑感--一種政治上的軟骨病。因此,我們這些人很難勇敢地團結起來奮勇前進,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去爭取自身應有的權利。這次,《出身論》的發 表,也許是我們這類青年所能發出的最強音了。它甚至比我想像的還要強些。我很有滿足感,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張郎郎,同上)

遇羅克付出代價的時刻到了。那天,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裡,在排山倒海的"打倒"聲中,遇羅克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

之前,遇羅克曾經讓家裡人買一件新背心,但等到母親好不容易把新背心送到監獄給他時,他已知道自己要被判處死刑了。他想,既然這樣,就沒有必要穿新背心了。新背心還是留給弟弟們穿吧。那天,他就是穿著一身破舊不堪的衣裳走上了刑場......

再回溯到六年前,1964年初,遇羅克曾作過兩首詩詞,題為《遊仙 詠香山鬼見愁》的一首云:

巨石抖,欲把乾坤摟,千古奇峰人共有,豪傑甚或阿鬥。 山上綠紫橙黃,山下渺渺茫茫,來路崎嶇征路長,那堪回首眺望。

另一首為《無題》:

千里雪原泛夜光,詩情人意兩茫茫。
前村無路憑君踏,路亦迢迢夜亦長。

這是他那時的心境和抱負。他準確地預測出"來路崎嶇"而且"路亦迢迢夜亦長";但這是一條"征路",他"欲把乾坤摟"。而現在,一切都作了一個了結--他已經走完他的路了。

逮捕遇羅克的主要原因就是《出身論》,但一篇文章畢竟只是個觀點問題,難以重判,於是遇羅克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綱",直至成為"現行反革命"。在審 判中,沒有事實依據,全都是各種抽象的罪名,如"大造反革命輿論"、"思想反動透頂"、"揚言要暗殺"、"組織反革命小集團"等等。就是這些莫須有的罪名 結束了一個優秀青年的生命。在北京臺基廠附近的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個被塵封的牆角邊,一大摞半人多高的材料,一共二十四卷,這就是遇羅克的全部"罪證"。



這位在中國最黑暗的年代裡寫出《出身論》的人就這樣離開了世界。"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但遇羅克無法見容於這個社會,當然還不單單是因為才華橫溢,特立獨行。

人們把遇羅克的《出身論》稱作在中國最黑暗的年代裡發出的中國第一部"人權宣言",同時又是在毛澤東的絕對神權威懾著幾億中國生靈之時,中國人發出的第一 篇革命檄文。遇羅克不同凡響之處是看到了"血統論"背後的"階級論"。毛澤東的所謂"階級路線",如果說在戰爭年代是團結隊伍、奪取政權的有力保證;在掌 握了政權的和平年代裡,就成了統治集團用來為他們自己、也為他們的後代去"名正言順"地壟斷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社會資源的"封建"手段了。(據說,遇 羅克被槍斃的最後決定,就是公安部長謝富治上報中央,毛親自批准槍決令的。當遇羅克被槍殺後,那些"聯動"分子曾經大為歡欣鼓舞。他們感動地說:"主席還 是維護本階級的利益的。")在《出身論》中,遇羅克以種種論據一層層剝開"血統論"的反動和荒謬的實質。當然,如論者所說,在當時政治環境裡,他只能把話 說到"不好"的出身並不比"好"的出身更能使人變壞,卻不能說這種出身帶來的壓迫和侮辱反而使人更可能作為叛逆。他甚至還必須用毛澤東本人的論點去批判毛 澤東的階級鬥爭路線造成的"血統論"。但是他實際上卻又比單單批判毛澤東走得更遠。他向全國受壓迫者發出了革命的號召。在《出身論》的結尾處,他寫道:

"有理由這樣講,如果不把以前受壓迫最深的這一大部分革命青年徹底解放出來,那麼,這次運動就決不會取得徹底勝利!"

"由誰來解放呢?被壓迫者必須自己團結起來,組織起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只有膽小鬼才等待別人的恩賜,而革命從來依靠的就是鬥爭!"

人們覺得,中國的遇羅克,就是美國的馬丁.路德.金。

1963年8月28日,三十四歲的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牧師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市林肯紀念堂前,面對二十五萬聽眾,發表了一個震撼美國、震撼世界的演說。他滿懷激情地說: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將會奮起,實現其立國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這些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馬丁.路德.金反對種族岐視,要求種族平等。他一貫主張非暴力主義,但仍多次被捕入獄。1964年,他榮獲諾貝爾和平獎。1968年3月,他組織"貧民進 軍";4月4日,在田納西州孟斐斯市領導罷工時,遭白人種族主義分子槍擊而逝世。金的遇刺觸發了美國黑人抗暴鬥爭的巨大風暴,在全美及全世界引起了極大反 響。從1986年起,美國政府法定每年1月的第三個星期一為"全國紀念日"。美國人,包括全體白人,至今都以擁有為人權而奮鬥、犧牲的馬丁.路德.金為光 榮為驕傲,年年紀念他,把他的夢想願景,作為美國精神的象徵,融化到美國社會理念中。馬丁.路德.金這篇題為《我有一個夢》的演說,更成為驚天地泣鬼神、 氣貫長虹的千古美文,響徹寰宇,永垂不朽。

中國人民,當然也不能忘記中國的馬丁.路德.金--遇羅克!

當年也為"老紅衛兵"一員的張承志("紅衛兵"是他起的名字,最早用作他及同夥寫大字報的筆名)萬分感概地說:"遇羅克啟發的,是平民的尊嚴,是可能潛伏 底層的高貴。我們對過去("文化大革命"只是其中一環)的最徹底反省,就是對歧視人權的血統論的永不媾和的宣戰。"

當年,北島寫了一首題為《結局或開始》的詩,獻給遇羅克:

............
以太陽的名義
黑暗公開地掠奪
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沒有別的選擇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風
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也許有一天
太陽變成了萎縮的花環
垂放在
每一個不朽的戰士
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
烏鴉,這夜的碎片
紛紛揚揚

(後記:本文為筆者長文《他們讓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祭"文革"中慘遭殺害的思想者》的一部分,寫於2006年5月。有一段前言:

四十年前,毛澤東及其同夥在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場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這場史無前例、慘絕人寰的大浩劫中,兩千萬無辜的生命被奪走,一億人遭受 政治迫害,整個國家的經濟損失高達八千億人民幣。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遺產,就連人類公認的準則、文明、道德、人性,也被摧毀被扭曲了--這又是無法計算 的、長遠的、深層的對中華民族的創傷。這十年所發生的種種,還歷歷在目,如同昨夜的惡夢一般,無不在一個個如我一樣的"文革"經歷者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 顫慄與傷痛。

此時此刻,我特別敬祭那些在文革中(也有在文革之後)慘遭殺害的思想者。有名的,無名的,他們不可計數,此文只能參考各種資料,略微描述幾位。他們珍貴的 思想猶如沉沉黑夜裡一星半點火種,來不及發光發亮,卻被兇惡的政治勢力以極端殘酷的方式扑滅了。他們以寶貴的生命作為代價,見證了文革的罪惡,專制制度的 罪惡......)

── 原載 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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