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景平教授是宋子文研究權威,民國史專家,所著《宋子文評傳》,廣受好評。2005年以來,吳教授三赴胡佛研究院,閱讀摘錄蔣介石日記、宋子文檔案,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對這些新公布的史料具有發言權的學者之一。
過去是負麵人物,近年漸有客觀的評價
南方週末:宋子文是中國近代史上備受爭議的人物,海內外史學界對他有何基本評價?近年來發生了哪些變化?
吳景平:宋子文過去是一個基本被否定的人物:"四大家族"的代表之一,"內戰罪犯",國民黨的親英美派等。近年漸漸有了客觀的評價。"治史如斷獄",我認為對宋子文的歷史功過不應簡單化處理,應當在根據基本歷史事實、充分挖掘史料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科學的、實事求是的研判。比如,宋子文是國民黨內部的務實開明派,比較西化,對建立近代中國較完整意義上的財政金融制度,對遏止日本對華侵略、尋求國際援助、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都作出了重要貢獻。
國民黨執政臺灣時期,宋子文作為黨內代表人物,官方禁止對其公開批評;民進黨上臺後,對國民黨政權的評價則出現另一種傾向,不顧史實,只從意識形態出發,一概否定,比如說你是外來政權、貪污腐敗等等。目前的臺灣,對民國史及其代表人物,缺乏進行客觀研究的環境,而且已經很難獲得官方資助。
宋子文批評胡適對美外交太書生氣
南方週末:宋子文檔案、蔣介石日記等重要史料的陸續公開,對推動兩岸民國史的研究有何意義?對宋子文的歷史評價是否可以改觀或提供新的解釋?
吳景平:這些史料對民國史的研究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只是開放至今的時間比較短。假以時日,如果能將其中若干有代表性的資料進行選編、校注,公開出版,對於全面客觀地評價這些人物及民國史研究無疑具有重要推動作用,目前復旦大學正與胡佛研究院合作進行相關的工作。
此前史學界在這方面的一些研究,即使屬於非政治話語範疇的成果,也不夠具體深入。另外在觀點及方法上,要真正尊重歷史。很多重要歷史人物的言行舉止,有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已經是不容改變的歷史事實;不會因我們的愛憎而改變其性質。不應滿足於只給出一些共性的、抽象的結論。
比如研究蔣宋關係,就要關注抗戰時期宋子文作為蔣介石的代表和外交部長長駐美國期間所發揮的作用,而宋與當時的駐美大使胡適之間的關係,就成為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胡、宋二人不和已成定論,在胡適的日記中多有涉及。研究這段歷史,如果僅看到胡適日記中稱某公沒有度量等等一些評語,就會留下宋欺胡、耽誤國家外交等印象。我去胡佛後,把宋子文檔案和蔣介石日記中所有有關的部分進行了摘錄與研究,現在基本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結論。
1937 年抗戰爆發時,國民政府的駐美大使是老資格的外交家王正廷,當時美國對華援助非常保守,王幾次在報告中稱,在爭取美援方面取得重大成就,事後卻證明上了美國掮客的當,不但白白浪費了許多錢,更貽誤了對美外交的開展。蔣介石決定換人,任命胡適為駐美大使。胡適經常利用其個人聲望在美發表演講,對美國朝野瞭解與支持中國抗戰起到了一定作用,但蔣介石政府最迫切需要的是直接的軍事、財政援助,於是孔祥熙比較信賴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陳光甫又被派過去,以加強與美國工商、金融界的聯繫,在美國註冊成立了世界貿易公司,並先後達成兩次借款,但是與蔣的要求和戰時中國的需要依然相差較遠。
據日記所載,蔣介石其實早已經對胡適產生不滿,包括胡適多次接受美國各大學授予的名譽博士學位。蔣認為作為駐美大使,不應該過多地在這些方面耗費精力。蔣的這種不滿情緒,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加深。他多次準備把胡調回國內,並考慮過顧維鈞、施肇基等多位繼任人選,又擔心胡因此滯留美國,在外交方面產生不良影響,一時難以決斷,直至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於1942年8月才免去胡的駐美大使職務。宋子文作為特使於1940年6月赴美時,蔣不僅授權他可以代表中國政府從事外交交涉,還特別說明在美國辦理"借款事不必與胡使相商,請兄逕自進行為便",而且接洽美國軍援的具體情況也要對世界貿易公司保密。
宋子文對胡適在美的外交也不滿意,他在給蔣介石的電報中,多次提到胡適在處理某些問題的時候,有些說法不妥;在向美方介紹中國的情況時不準確、不全面,甚至有錯誤,會造成誤解。宋還向蔣報告,蔣的一些重要文電指定要送達給胡適時,卻找不到胡,因為他又離開華盛頓外出演講去了。宋赴美時曾向蔣要求安排一個政府實職,因為作為蔣的代表其實是"妾身不明",對在美從事外交工作不利,蔣沒有應允,在這種情況下,宋認為應當有一個強有力的大使與他共事,像胡適這樣的人,書生氣太濃,長於坐而論道,與軍火商、財經要人及政客等打交道缺乏經驗。
通過這些檔案的分析,我們可以進一步瞭解到胡適抱怨宋的真實原因及背景,還有蔣、宋、胡之間的複雜關係。
"宋子文絕不是什麼億萬富翁"
南方週末:《宋家王朝》披露,宋子文的資產多達數億美元,他的檔案中對此有沒有記錄或特別說明?
吳景平:宋子文檔案對此有非常清楚的統計與記載。宋用鋼筆親筆書寫了他自己名下的資產是多少,包括哪一項債券值多少錢等等;他的妻子張樂怡則分開記錄。我印象中,他去世時檔案中的記載其總資產為七八百萬美元,包括房產,絕不是什麼億萬富翁。
宋子文檔案顯示,他對自己持有的有價證券的市價波動情況非常敏感,經常記錄漲跌的具體數字,這些對財產細微變化的關注,也可以從側面說明他並不是一個巨富。另外,他在任駐美代表、外交部長期間,公務費實際上很有限,比如他在美國成立的國防供應公司要租房,雇佣不少外國員工,政府提供的經費遠遠不夠日常開支。怎麼辦?檔案顯示,宋要求中國銀行在他的個人賬戶內撥出這筆款,以維持國防供應公司的運作。另外,他的檔案中保留著一封財政部給宋的公函,說你現在的級別是外交部長(1941年末宋任外交部長),給你的工資及駐外津貼都要補差,數額是多少多少。宋回信說,據他瞭解,這種補差是不符合規定的,特讓下屬予以退還並請查收。這些檔案資料不僅來自宋本人,還有交辦人的記錄,比如他的秘書。
總之,宋的檔案相對保存得比較完整,與諸多重要歷史事件有關的文件都有原件或復件保留,價值比較高。
南方週末:對宋子文惡評最多的就是包括他在內的四大家族貪污腐敗,間接導致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徹底失敗。
吳景平:國民黨在大陸垮臺的原因很複雜,腐敗只是其中之一,根本原因還是體制方面的。孔祥熙的檔案尚未公開,暫且不說。宋在抗戰時期並不主持財政,他在 1933年辭去中央銀行總裁和財政部長職務,這兩個職位至1944年年底一直是孔祥熙擔任的。孔把財權緊緊抓在手中,後來連蔣介石都對此不滿。蔣的日記記載,孔連政府到底有多少外匯儲備都不告訴他,導致蔣對美國依賴度的政策上發生誤判,蔣在日記中說,如果早點知道實情,就不會過分依賴美國。
孔祥熙連國庫的家底都不告訴蔣,更不要說宋了。抗戰時期,宋、孔其實是非常對立的。孔是行政院副院長、央行總裁,凡達成的美國對華借款和財政援助都是他在把持。據宋子文檔案中記載,宋對孔的作風深表不滿,包括他在美國促成一項借款協議,孔立即回覆說,接下來你不要管了,這是我財政部的事。1942年,中美達成5億美元借款的協議簽訂後沒幾天,孔祥熙就宣布要動用2億美元,用於發行美金債券。美國方面大吃一驚,質問中方動用這麼大一筆借款,怎麼事前不打招呼,就向媒體宣布了。宋也很生氣,致函蔣介石說以後爭取美援的事情我不管了。這件事說明,宋如果要在抗戰時期用不正當手段侵吞貪污美國對華借款和援助,幾乎是不可能的。
蔣介石是否信任自己,宋子文沒把握
南方週末:最新的檔案資料,是否能夠對蔣、孔、宋三人之間的關係提供新的解釋?
吳景平:孔的檔案還沒公開。我們只能根據現有史料進行觀察,看抗戰這8年的情況。
蔣介石和宋子文的關係更多地體現在公務方面,而且是公事公辦。蔣與孔家的關係反而比較近,比如下班回家途中會順便到孔家去吃個晚飯,還有遇到後輩的生日、訂婚儀式等等,他都會去。宋靄齡在蔣日記中也經常出現,蔣稱她為大姐,與她來往較多。
等到蔣孔關係不好了,蔣決定重用宋,讓其擔任行政院代理院長,再加上宋在中美外交方面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還協助蔣解決了史迪威問題,蔣才有一次出面為祝賀宋子文的生日,吃頓晚飯,在戰時蔣的日記中僅此一次。其他公事以外的事情極少提到宋,即使出現了宋也多是責罵,稱宋個性太強,自以為是,不聽他(蔣)的等等。
南方週末:宋在美援方面作出這麼大的努力與貢獻,足以顯示出他的能力,為什麼蔣反而那麼相信孔?
吳景平:國民黨政權當時作為一個國家機器究竟如何運作,造成其政權垮臺的根本的制度性問題在哪裡,其背後的深刻原因是什麼?這些年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比如在抗戰比較困難的時期,國內財政金融狀況不好,貨幣貶值,人心浮動,軍事上處於守勢,按理政府和黨的高層人士之間應該齊心協力,求同存異,不計個人恩怨,共同對付日本侵略。可實際情況不是如此。宋一直在擔心蔣對他的真實態度,他一直沒有把握蔣是不是信任他。所以宋的檔案中記錄,他曾經函詢錢昌照,委員長對我究竟是什麼看法,包括最近對孔又是怎麼看等等,對這種家族關係、上下級關係,宋根本沒有信心。
贊成戰時政治民主
南方週末:您曾經3次赴美國胡佛研究院查閱和研究宋子文檔案、蔣介石日記,這些資料中有沒有特別令您印象深刻的?
吳景平:一個比較重要的發現是:抗戰時期國統區發生政治民主運動,要求國民黨開放黨禁,實行民主,《大公報》還發表了對蔣政府的批評文章。當時宋在美國,聽到重慶朋友傳來的消息後表示贊成,他認為抗戰時期中國政治應當有一定的民主進步。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宋自己表述的贊成戰時政治民主的主張,當然這些觀點沒有見諸報端,是在與其國內朋友的通信中反映出來的。
還有琉球群島問題,根據1943年5月宋和羅斯福總統的談話記錄,宋子文正式提出過,反法西斯戰爭結束以後,中國要收回東北及臺灣、琉球,羅斯福表示贊成。但是在同年的開羅會議期間,蔣向英美方面談到琉球主權問題時,表示中國只要求參加戰後和美國一起對琉球的管理,屬於國際託管,不要求收回。
為什麼會出現上述差別呢?我認為重要因素之一,是蔣宋關係在開羅會議前的史迪威事件中破裂了,蔣震怒之下,拒不見宋,不再讓宋處理外交公務,宋無法出席開羅會議。如此重要的國際會議,外交部長卻不能出席,豈非咄咄怪事?後來去的那些幕僚,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宋和羅斯福有過那樣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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