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與洪秀全

一、

1776年7月4日,由北美新大陸13個殖民地代表組成的大陸會議通過了傑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並決定把軍權授予44歲的華盛頓,以便通過戰鬥實現獨立建國的夢想。其實那一刻,大陸會議並無一兵一卒,所謂軍權充其量只是組織軍隊的權力。

華盛頓受命以後,歷經千辛萬苦,從無到有,創建了一支軍隊,經過八年苦戰,終於在1783年使這塊新大陸贏得了自由。這個時候戰功赫赫的華盛頓無疑是舉國上下最有威望的人,但他謝絕了黃袍加身的提議,功成身退,平靜地回到自己的莊園,過起獨立戰爭以前的生活。臨行前夕他只是利用他的巨大威望做了一件事,他親自解散了打贏這場獨立戰爭的軍隊。當他確知國會沒有錢可以遣散他的將士時,他所能做的就是以他在八年戎馬生涯中建立起的全部威望,站在將士們面前,告訴他們美國真的沒有錢,大家就此回家做個好公民。這些第一代美國公民無條件地服從了他們崇敬的統帥最後一個命令。

無論是200多年前的那一刻,還是今天,美國人幾乎都知道沒有華盛頓領導他們浴血奮戰,就沒有一個獨立、自由的美國。據林達夫婦在《總統是靠不住的》一書所說,在美國國會大廈裡至今仍懸掛著一張巨幅油畫,畫面上開國元勛濟濟一堂,那是美國的開國大典。油畫下面有個小小的說明,記載了華盛頓向國會交出軍權那簡單而動人的一幕,華盛頓說:

「現在,我已經完成了賦予我的使命,我將退出這個偉大的舞臺,並且向尊嚴的國會告別。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奮戰已久。我謹在此交出委任並辭去我所有的公職。」

議長答道:

「你在這塊新的土地上捍衛了自由的理念,為受傷害和被壓迫的人們樹立了典範。你將帶著同胞們的祝福退出這個偉大的舞臺。但是,你的道德力量並沒有隨著你的軍職一起消失,它將激勵子孫後代。」

這個儀式如此簡單,卻如此莊嚴。它不僅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也感動了世世代代的美國人。當華盛頓發表簡短講話時,每個人的眼中都飽含著淚水。200多年後,我每一次讀這一段文字都禁不住淚流滿面,我相信人類的心靈是相通的。我從中知道他們的目標只是為了追求「生命、自由和幸福」,而不是為了中國式的「打天下、坐天下」。

儀式結束後,華盛頓沿著波托瑪克河,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久別的家園,重新開始以牛馬為伍的田園生活。幾百年來,他家門前的河水依然靜靜地流淌著,彷彿還記著他兩度應召為國服務,兩度沿著這條河流回家的身影。

四年以後(1787年),美國各州的代表才重新坐到一起,討論起草一部憲法。1789年(也就是法國大革命爆發的那年),由華盛頓主持的制憲會議成功地制定了美國憲法。華盛頓眾望所歸,無所爭議地當選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總統,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位真正民選產生的國家元首。那時離獨立戰爭已六年,離獨立宣言發表已13年了。

此後,華盛頓雖然勉強接受連任了一屆總統,但他堅決拒絕第三次連任。1796年9月17日,他在當了八年總統以後,在國會發表了激動人心的告別演說:

「這個政府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不曾受人影響,不曾受人威脅,是經過全盤研究和深思熟慮而建立的,它的原則和它的權力分配是完全自由的,它把安全和活力結合在一起,而且本身就含有修正其自身的規定。……我們政治制度的基礎是人民有權制定和變更其政府的憲法。可是憲法在經全民採取明確和正式的行動加以修改之前,任何人都對之負有神聖的履行義務。人民有權力和權利來建立政府,可這一觀念是以每人有義務服從所建立的政府為前提的……。

「我秉持正直的熱忱,獻身效勞國家已經45載,我希望因為能力薄弱而犯的過失,會隨著我不久以後長眠地下而湮沒無聞。

「對於這件事也和其他事一樣,均須仰賴祖國的仁慈。由於受到強烈的愛國之情的激勵,……

「這種感情對於一個視祖國為自己及歷代祖先的故土的人來說,是很自然的。……

「我懷著歡欣的期待心情,指望在我切盼實現的退休之後,能與同胞們愉快地分享自由政府治下完善法律的溫暖……

「這是我一直衷心嚮往的目標,並且我相信,這也是我們相互關懷、共同努力和赴湯蹈火的理想報酬。」

就像他當初率軍苦戰八年、贏得勝利之後解甲歸田一樣,他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田園。在一個到處還是國王、君主、世襲制的世界,華盛頓毅然選擇放棄權力,開創了總統連任不超過兩屆的憲法慣例,從而為美國奠定了堅實的民主基礎,也為全人類樹立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光輝典範。

這一年華盛頓只有64歲。1799年12月24日,華盛頓在自己的莊園安然去世。作為美國國父,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其人格風範將成為一切政治家永遠的楷模。

二、

半個多世紀之後(1851年1月11日),在古老的中國大陸,37歲的洪秀全在廣西金田村揭竿而起,自封天王,號稱「太平天國」。兩年後殺進南京,直到1864年南京城破之前服毒自殺,席捲大半個中國幾近14年。

100多年來,尤其是半個多世紀以來,洪秀全在中國始終是一個神話。直到2000年潘旭瀾先生的《太平雜說》出版以後這個神話才開始破滅。

孫中山先生出生於1866年,離太平天國失敗僅僅兩年,餘波未息。他的家鄉(廣東香山)離洪秀全的家鄉(廣東花縣)也相去不遠,少時受到洪秀全故事的影響,在他幼小的心田裡埋下反清的種子絲毫也沒什麼奇怪。

洪秀全死後十年(1874年)出生於湖南的黃興也曾談起自己受到過太平天國的影響,

「我革命的動機,是在少時閱讀太平天國雜史而起。但是又看到太平天國自金田起義之後,起初他們的弟兄頗知共濟,故能席捲湖廣,開基金陵。不幸得很,後來因為他們弟兄有了私心,互爭權勢,自相殘殺,以致功敗垂成。我讀史至此,不覺氣憤騰胸,為之頓足三嘆。」(1912年5月,與李貽燕等的談話,《黃興集》211∼212頁)

孫中山、黃興當年離太平天國覆滅不久,洪秀全毅然舉旗反清的故事無疑給他們提供了一個現成的榜樣。但洪秀全對他們的影響也僅限於反清這一點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歷史的真相終於逐漸浮出水面。透過曾經的光環,撥開重重迷霧,回到現場,回到真實的歷史,我們才發現籠罩在神聖的面紗之下的是人間醜惡、荒淫、無恥、野蠻、殘酷、迷信的一幕幕,試看:

洪秀全造反之前有過相當漫長的準備階段,1944年5月他和唯一的同伴馮雲山到廣西山區宣傳他的拜上帝教,僅僅幾個月他就沒有耐心而離開了。三年後等到馮雲山歷經艱辛在當地站住了腳跟,他又跑去大張旗鼓地蠻幹,使得拜上帝會陷入險境。這個時候他卻躲起來了。得知馮雲山等被捕的消息,他以找兩廣總督救人的藉口倉皇逃離廣西。馮被其他信徒救出來後,他才於1849年重返紫荊山。這是1851年以前的那個洪秀全,如果不是馮雲山刻意造神,要把洪秀全造成一個人間神,作為造反的旗號,以後的一切都將不可能發生。

1851年洪秀全在金田村起兵沒幾天,連一個縣城都沒有佔到,立足未穩,就迫不及待地自封「天王」;才打進小城永安,在強敵圍困之下就大封諸王,並向全軍下詔,封官許願。洪秀全從廣西一路殺上來,凡攻佔一地(特別是武漢這樣的大地方),沒有逃走的青壯年一律脅迫參軍,否則斬首。刑罰也極為嚴酷,斬首之外有五馬分屍,最恐怖的是「點天燈」。一進南京一方面大興土木,營建極少數人荒淫無度的安樂窩,一方面把南京變成了一個大軍營,男女一概分成男行女行,夫妻不能同居(男女隔離制度整整實行了兩年),軍民不得有私有財產,廢止正常的商業,實行供給制等等。說是「天堂」,其實是「墳墓」,說是人間天國,不過是人間地獄。

洪秀全還沒有公開造反,就有妻妾十餘人。永安突圍時,增加到36人,到佔領武昌已有60人,建都南京以後,更是大肆選美,豪華壯麗的天王府裡美女如雲,據他兒子在供詞中說他有妻妾88人(也有說108人),還有宮女一千多人,專供他一人享樂,所以他只能用數字來編號,如第30妻、第81妻等等。從此,只有40歲的洪秀全再也足不出戶了,一切軍國大事都由楊秀清主持,楊要見他也得「請旨定時日」。因此才逐漸大權旁落,導致天京屠殺。直到1964年自殺之前,他一共只出過有數的兩、三次天王府。其荒淫無恥的程度與列朝列代的帝王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潘旭瀾先生說通過現今的暴發戶可以窺見洪、楊當年的心思,此語不差。小農打天下、坐天下的目的,阿Q就明白說出來了,無非是「吳媽」、鋼絲床等,也就是女人、財帛、富貴榮華也。

洪秀全進南京時,凡清政府官員、滿族老百姓、知識者、商人、僧尼道士,不分男女老幼統統殺頭,許多人不堪凌辱被殺而舉家自殺,整個南京城一片血腥,光是旗人至少殺了二萬多人。作為歷代古都的文物古蹟被嚴重毀壞,諸子百家、歷代書籍都遭禁止、焚燬,比秦始皇還要徹底。這不僅是對生命的屠戮,也是對文化與文明的毀滅。

所謂「天京事變」也是一幕幕血腥的屠殺。這場影響太平天國命運至深的自相殘殺,起因於東王楊秀清覬覦「神器」,逼洪秀全封他為「萬歲」。洪密令北王韋昌輝連夜從前線帶兵回京,血洗東王府,殺了東王部下將士兩萬多人,秦淮河的水都被染紅。翼王石達開是諸王中最有遠見、最能幹的一個,被曾國藩他們認為最厲害的對手。他回京指責韋昌輝殺虐大重,韋「在洪密令或示意之下」又要殺石,石連夜縋城逃脫,一家老小全被殺光`。石達開興師問罪,洪秀全又下令殺了韋昌輝及親信200人。從此,太平天國就開始由盛轉衰,朝末路走去。

1863年12月,在面臨覆滅時,洪秀全斷然否決了李秀成「讓城別走」的苦求,死也不願離開他的「小天堂」、安樂窩。並痛斥、詛咒李秀成:「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的天兵多過於水。」南京被重重圍困,城中即將斷糧,他號召軍民以「甘露」(百草)為食。城破之前他在絕望中服毒自盡,沒有與太平天國共存亡。城破之後,一個二、三十萬人口的歷代古都只剩下一萬人,幾乎是一座空城。

如果尊重史實而不是憑空妄言,洪秀全和太平天國代表的絕對不是什麼先進、進步的文明,而是愚昧、野蠻、迷信的代名詞,與「向西方探求真理」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他只是借了基督教的一些名詞裝神弄鬼,煽動、欺騙、愚弄貧苦大眾跟他造反,所謂「天朝田畝制度」據史學家說壓根就沒實行過。「天下一家,同享太平」、「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口號只是騙人的美麗謊言而已。說穿了,宗教在洪秀全心目中最多隻是造反和控制臣民的工具,他根本沒有什麼宗教信仰,所以說太平天國是邪教倒是可以成立的。後期(1859年4月22日)來到南京的洪仁玕的確對西方文明有所瞭解,但一個迷信、狹隘、自私、昏庸、荒淫的洪秀全又怎麼可能實行他的《資政新篇》 呢?何況那時離1864年的覆滅已為時不遠。

三、

如果說東、西方文明有什麼差距,中國和西方先進國家的巨大差距首先就在這裡。18世紀美國就成功地完成了在泱泱大國建立民主制度的實踐,19世紀中葉中國發生的山呼海嘯一般的農民暴動,即使打著上帝的旗號,也只是數千年中國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的又一次惡性循環而已。洪秀全頭腦中除了權力、除了美女、除了無窮的享樂,還有什麼?他們追求的東西和阿Q在土谷祠中所想的又有什麼區別?

說洪秀全是近代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代表之一,最多隻是一個已過去的神話。就算沒有楊、韋內訌、石達開出走,就算北伐成功,洪秀全他們進北京坐了龍廷,太平天國也只不過成為中國多少個朝代中的一個而已,在漫長的編年史上添一個洪家王朝而已。

洪、楊在未得天下之前,就如此迷信、野蠻、無道、殘忍、反文化,比哪個王朝都不如。即使成功地建立起洪家王朝,也只能是民族的災難、文明的倒退。站在洪秀全他們對立面的曾國藩、胡林翼、李鴻章、左宗棠等,雖然捍衛了那個專制獨裁、腐敗無能、搖搖欲墜的大清王朝,但他們也保護了綿延數千年的華夏文明。如果讓洪秀全一統天下,只會比滿清政府更糟,古老的文化將遭到毀滅性的災難。而且由於同是漢人政權,推翻起來將更費勁。當然,還沒成氣候就妻妾成群的洪秀全注定了是不可能成大氣候的。

從陳勝、吳廣到朱元璋、洪秀全,一脈相承,農民揭竿而起的目的無非是求生存、求暫時做穩奴隸罷了,至多不過是個別領袖改朝換代的工具。在中國歷史的上空始終迴盪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彼可取而代之也」的聲音。漫漫幾千年的長夜,幾乎從來沒人對此提出疑問,沒人想過在改朝換代之外尋求新的出路。古老的農業文明到19世紀中葉之後,雖然已逐漸走到了它的盡頭,但是要真正步出週而復始的惡性循環又談何容易?鴉片戰爭後的中國也只能出現洪秀全,其實洪秀全就是陳勝、吳廣,是黃巢、李自成,他打著宗教旗號,創立了拜上帝教,東漢末年的張角就以太平道教開始他「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造反生涯,明教、白蓮教等也史不絕書。在中國這塊土壤上是不可能誕生華盛頓這樣史無前例的人物的,那屬於另一種文化、另一類文明。

四、

但是,洪秀全之後的中國的確出現了一線文明的曙光,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所代表的追求共和、民主的力量,就是中國前所未有的。他們手創了亞洲歷史上第一個共和國。無論他們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僅這一點就足以永垂史冊。周作人在孫中山去世後一天說,「中華民國」四個字便是孫中山一生事業「最大的證據和紀念」。更何況他們功成身退的人格風範,簡直可以直追華盛頓等美國的開國元勛。

20世紀初,蔡元培等在上海創立光復會時就提出了「功成身退」的響亮誓言。據胡漢民、汪精衛回憶,辛亥革命前後,黃興一再對人說:「難可自我發,功不必自我成」。

1912年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不到三個月,袁世凱逼清帝退位、宣誓效忠共和,孫中山實現諾言,平靜地辭去臨時大總統一職。不久,黃興堅辭南京留守,交出兵權,解甲歸田。

89年前的那一幕幕,至今仍是民族史上未完成的演出。孫、黃以他們前無古人、後尚無來者的選擇改寫了歷史,改寫了幾千年來中國人一旦抓住權力即死不放手的傳統惡習。辛亥革命元老譚人鳳在《石叟牌詞》中評點當時歷史人物,批評孫、黃此舉是「放棄責任,一讓總統,一辭留守,博功成身退之虛名,致令政變頻乖,擾攘至今,而不能底定,不得謂非一大恨事也。」但他也肯定孫、黃「欲挽官僚竊權怙勢之積習,准身作則,專為公家謀幸福,不為一己便私圖」,「光明俊偉,敝屣尊榮,百折不撓,盡忠主義,求之世界人物,又豈多得者哉?」稱「孫、黃之手段雖劣,其胸襟氣概,固自高出尋常萬萬也」。

孫、黃功成身退、不圖權位的高風亮節,就像一束奇異的光投射在幾千年陰暗的政治史上。這是一個全新的起點,它標誌著人類政治文明的光芒開始照到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不同的是,一是華盛頓交出軍權、拒絕第三次出任總統純粹出於自願,出於他內心對自由、文明的理解,而孫、黃讓位、辭職都是迫於巨大的政治壓力(當然儘管如此,孫、黃二位的選擇也是偉大的,足以彪炳千秋)。二是在中國這塊如此古老、如此根深蒂固的專制土地上,即使產生了孫中山、黃興這樣的偉大人物,他們能功成不居,但歷史的面貌並不會因此改變,甚至有可能更糟糕。譚人鳳和當時不少人都認為,多少仁人志士經過十幾年的奮鬥,「擲無數頭顱,流無量頸血」才推翻帝制、贏得共和。「總統可讓,留守可辭」,但「獨裁之專制則斷不可使復活」。孫、黃辭職造成了軍閥混戰的亂局,是他們沒有負起善始善終的責任。

民國以來的歷史就是這樣。但無論如何,孫、黃二位還是為後世樹立了前無古人的人格典範,讓後人懂得有所敬畏,有所謙卑。華盛頓與洪秀全的巨大鴻溝,就是兩種不同文明的鴻溝。華盛頓代表了生氣勃勃、富有生命力的人類主流文明,洪秀全則是落後、專制的東方文明的象徵。古老的民族還遠沒有從洪秀全的神話中徹底走出來,眺望18世紀遙遠的新大陸,華盛頓所樹立的不朽豐碑,重溫20世紀初孫中山、黃興面對權力作出的毅然選擇,我為民族命運而深深哀傷。逝者如斯夫,我為這塊土地上曾產生過孫中山、黃興這樣的同胞而感到一線安慰的同時,也為人類曾經擁有華盛頓這樣的人子而感到靈魂的溫暖。我以為,華盛頓的作為超越了民族、宗教、國界和語言的侷限,他不僅僅屬於美國,也屬於整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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