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玉俠,退隱的大俠
「哈哈,我早就退隱了,那些事情我不想談了。」電話那頭的費玉俠一聽記者要採訪武林的事情,立刻和藹地高挂「免戰牌」。經記者再三溝通,費玉俠終於答應接受採訪,但還是跟記者提了兩個「不」:不評價同行,不點評門派。10月9日上午9點,記者如約來到南京城南某大型居民社區的門口,從南京市中華中學退休後的費玉俠和老伴何孝琴女士就住在其中。面對門衛,記者嘴裡「費老師」三字剛出口,他立刻熱情地幫我們指了路。
當何女士打開大門,記者一眼就看到兩杯新泡的碧螺春正在客廳的大台上熱氣騰騰。
走進客廳。沒有刀槍劍棍,沒有金銀獎牌,費玉俠家客廳裡最多的就是照片。而照片的內容也很少是老兩口,主角大都是孫兒輩。
「要退就退得乾淨,現在很多事情也管不著了。既然管不著,我就沒有發言權了。」還沒坐定,身材不高,但滿臉紅潤、健壯孔武的費玉俠就向記者解釋道。
「好,我們不提什麼武林,我們就想聽聽您的故事。」記者小心翼翼地揣摸著費老師的心思。
「那沒問題!」費老師穩噹噹地坐在了我們面前,打開了話匣子。
嚴父一拳,躺了三年
費玉俠的回憶從1937年開始。這年的農曆正月,費玉俠在江蘇淮陰(今淮安市)費家莊呱呱落地。
這一年,費玉俠的父親費隱濤(原名費正源)23歲。此時的費隱濤已經拜在武當派高手石鳳祥門下學藝多年。其後,費隱濤在石的引薦下拜當時威震八方的「滄州二傑」王子平、佟忠義為師,前者有「神力千斤王」之稱,曾打敗在上海擺擂臺的「俄國大力士」;而後者為清朝最後的宮廷保鏢。
費玉俠對記者說:「父親在我出生7天後就離開家鄉闖蕩江湖,對他之前的求藝過程我只知道那麼多。」
1938年,費隱濤輾轉來到重慶,那裡正在舉行全國武術比賽。「父親也參加了這次武林盛會,並奪得第5名的成績。那時候武術界門派之間傾軋排擠的情況很嚴重,老爺子打到第5名後在各方壓力下自動棄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費玉俠說,「那場比賽的總裁判是著名武術家萬籟聲(註:萬時任國民黨重慶中央訓練團武術總教官),我們費家和萬老師的緣分也從那時開始。」
幾年後,費隱濤為避戰火回到家中,同時也開始對7歲的費玉俠嚴格訓練,每日清晨的功課都要從在父親床前拿頂(即倒立)一炷香時間開始。費玉俠到現在還忘不了一次「偷懶」後嚴父的痛打。
「那時年幼貪玩,我對煉功有點放鬆。一天早上,父親發現我沒有煉功,把我叫到院中,斷喝一聲‘跪下’!」費玉俠一看苗頭不對,趕緊奪門而出,這還了得,費隱濤也隨即追了出去。天有不測風雲,正懷有身孕的姑媽恰好在這時走到父子倆的中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費隱濤。費玉俠頗有些懊悔地說,「誰料父親來勢太猛,姑媽這一擋動了胎氣,結果當下就流產了。我竄過院中的一個大池子,父親也箭步掠過。來到河邊,紅了眼睛的父親加緊幾步趕上了我,一拳打在我脊背上。」
只這一拳,費玉俠當下就狂噴鮮血。周圍鄰居急忙大喊勸住費隱濤,說:「費大爺,不能打了,要出人命了。」
以後的三年,費玉俠是在尋醫問藥中度過的,練武的事也被耽擱下來。1947年,好心人將他介紹到當地仁慈醫院接受西醫的治療,「西醫診斷後發現我的肺和胃都被嚴重震傷。」費玉俠這才撿回了一條命。等他傷好之後,父親又一次離開了家鄉,這一別又是近10年。
吃荳油拌飯長大的少年
內傷被治好後,費玉俠恢復了煉功,並拜正在淮陰開診所的苑懷禹(河北人,石鳳祥同門兄弟)為師。由於天資聰穎,費玉俠在12歲就學會了父親傳下的十二路彈腿、太極拳、練步拳、功力拳及單刀術。父親遠行後,費玉俠又在苑懷禹的指導下學會了梅花槍、風魔棍、查拳、少林拳、純陽劍等內外家拳械。老人見他德性純良,天資聰穎,又肯用功,乃將其衣缽秘技外家長拳傳授與他。
由於父親不在家,費家老小的收入全靠幾畝薄田為繼。身為長子的費玉俠白天種田,下午煉功,晚上還要上夜校學文化。「我不會種地,田裡的收成連別人家一半都不到。」
這時,淮陰城裡開柴行的徐廣志(山東人,回門高手)注意到了這個勤奮少年。見他因為飢餓加上煉功而身體羸弱,就請他回家陪自己的兒子煉功。
「徐老師家的白米飯真好吃啊,一頓我就能吃三大碗。」費玉俠說,「他還專門給我飯裡拌了噴香的荳油。」在荳油拌飯的滋潤下,費玉俠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同時也學會了徐廣志的獨門氣功。
一箭成名
1957年農曆正月初六,費玉俠終於和父親在南京見了面,並在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體育教研室當上了場地工。此時,父親已是這裡的體育教員。
終於可以一心一意地煉功了,還能得到父親的指點,費玉俠更加勤奮。
「凌晨3點起床煉功,5點結束,生爐子燒水,然後出門買早點買菜,回家後叫大家起床吃飯,最後送弟弟妹妹上學,自己上班。下班後在校園裡練習10分鐘的弓箭,然後跑步回家做晚飯,晚飯後又趕去南工的夜大。」費玉俠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當年剛來南京時的日程表,「很累,每天沒有走過路,都是用跑的。晚上睡覺時被子被蹬下床,凍得蜷成一團,都沒力氣把它撿回床上。」
「他的家務活就是那時練就的,所以我現在可享福了。」何女士笑呵呵地看著丈夫說。
從這時開始,費玉俠有了工資,每個月37塊5角。「其中20塊要寄回老家,留給自己17塊5角。」費玉俠說。
當年,第三屆江蘇省運動會在南京五臺山體育場舉行,其中武術項目由費隱濤分管。費玉俠提出要參加射箭比賽,父親起初不肯,但在師兄弟眾人的擔保下,費隱濤勉強答應了兒子,但他補了一句:「別給我丟人!」
這時候,費玉俠每天的練習大見成效。「9環!9環!紅心10環!……」當射箭成績出來後,費隱濤笑了,兒子在這個項目中一舉奪魁。
隨後,費玉俠和父親又成功地表演了「空手奪槍」,贏得滿堂喝采。第二天,南京的各家報紙都登出了20歲小夥子費玉俠的精彩亮相。
南下學藝,師從萬籟聲
這次成功的亮相,讓費玉俠對自己、對自己鍾愛的武術事業充滿了信心。
恰在此時,費隱濤的師弟王景春來信求助,希望師兄能派出高手來福建漳州給他當助手。據費玉俠介紹,這個師叔是河南人,身強力壯,從前靠在街頭賣大力丸為生。一個偶然的機會,費隱濤認識了王景春,並認為他是塊練武的材料,就與他結拜,同吃同住切磋武功。後來,王景春去了福建漳州開了跌打正骨傷科診所,同時還開館收徒。
「父親考慮後決定推薦我去,我也正好想學南方拳術。」費玉俠說,「王師叔給我每個月40塊的工資,因為他還包伙食,錢我基本上都寄回了老家。」
費玉俠到漳州後不但幫助王景春教徒弟,還從他那學來了治療跌打損傷的醫術和一些南方拳法。過不了多久,費玉俠遇到了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萬籟聲,並正式拜這個武術奇人為師。
「1956年我國舉辦全國12單位武術表演,賀龍(時任國家體委主任)問父親民間還有多少武林高手。父親想起萬籟聲在福建坐牢(萬籟聲為國民黨少將,是武林中軍銜最高的),就向賀龍推薦了他。萬籟聲也由此出獄。」費玉俠說,「當萬老師聽說我是費隱濤的兒子後,也毫不猶豫地收下了我。」
費玉俠說,「我的悟性不錯,別人的功夫我看一遍就能打出頭和尾,看兩遍就都記住了。」面對著林立的南方高手,他像海綿一樣狂吸著眾家功夫的精髓。
1958年,21歲的費玉俠代表漳州市參加福建省武術比賽大會,一舉奪得刀、槍、劍、棍、拳五項全能金牌。
當年10月,費玉俠回到南京。隨即參加了第四屆江蘇省運動會,再次摘取全能桂冠,被譽為「年輕的長拳家」。
同年年底,費玉俠憑藉優異的成績,進入南京體育學院武術隊,備戰來年的第一屆全國運動會。
進南體後,費玉俠就沒有工資收入,只有每個月5塊助學金。費玉俠告訴記者:「全年一共才60塊錢,其中55塊要寄回老家,剩5塊給自己。」
1959年,費玉俠在第一屆全運會上獲得對練銀質獎章,這也是江蘇省武術代表隊獲得的惟一獎牌。
清貧亂世
儘管在武術事業上費玉俠已多有建樹,但生活清貧如故。隨即到來的「三年自然災害」又一次考驗了他的生存能力。
「你們想不到吧,那三年裡我竟然沒有生浮腫病。」費玉俠說,「當時,食堂會將那些沒人吃的捲心菜外的老幫子隨便切切炒炒,用大盆盛出來放在旁邊,誰吃誰要,但幾乎沒人去碰。為了補充營養,我每次一吃就是好幾大盤。」靠著這些爛菜幫子,費玉俠度過了那段艱苦歲月。
1962年,費玉俠被正式調入南京市體委,擔任惟一的武術教練,月工資為35.8元。從這年開始,他又開始每個月寄20塊錢回老家了,經濟壓力依然巨大。之後,父子倆經過協商,費玉俠接過了父親在南京大學教授武術的教鞭,同時也為費玉俠每個月增加了30元的收入。
1965年,費玉俠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與現任妻子何女士相遇。這時與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隔了8年,兩人相愛了,並在這年年底領取了結婚證。此時的費玉俠事業和愛情都有了收穫,眼看著日子一點點好轉了。
可是,一場席捲全國的政治風暴猝不及防地撲面而來。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費玉俠的武術之夢轟然破滅。
作為已在南京頗具聲望的武術教練,造反派們當然不會放過費玉俠,這個「司令」、那個「戰鬥隊」都來脅迫他加入自己的隊伍,說白了那些「英雄」們就是想讓他來為自己保駕護航。然而,嚴守武德的費玉俠,面對那些要求都嚴詞拒絕。在武鬥最激烈的一年,費玉俠只好背井離鄉,逃往安徽廣德山中避禍三個月。回南京後,那些造反派依舊不放過他,最後他藉口腿上有重病,無法動彈,毅然辦理了自動退職。
20噸生鐵·河邊·千層紙
雖然擺脫了造反派的糾纏,但失去了工作,少了那三十幾塊錢,費玉俠全家僅靠太太的那點工資,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陷入困境。為了養家餬口,費玉俠開始正式鑽研草藥的學問。每天天不亮,費玉俠就要出南京城挖草藥,天黑前再把草藥背到藥材公司去賣,每天的伙食就是兩塊燒餅一壺水。「有一次,我從長江北岸的十里長山挖了80斤沙參,一路背回南京。一百多里路啊,我坐在新街口大轉盤的台階上,敲打著酸痛的雙腿,抬頭望天,一片茫然。」
厚德載物。一次偶然的機會,醫術才入門的費玉俠治好了附近一個居委會主任丈夫長年的老爛腿,「再後來我又把她三個女兒夜尿的毛病治好了,為了表示感激,她幫我爭取到了南京機床廠的招工機會。由於又有了正式工作,我也避開了當時的下放農村的惡夢。」費玉俠說,「雖然是當的最苦最累的搬運工,可每月又有了35塊多的固定收入。」
在這筆收入中,費玉俠每個月要從中抽出5塊錢來還債。「剛退職那段時間沒有收入,學生朋友來看我,看到我喝的是名副其實的‘稀飯’,都悄悄地資助我,錢,還有更寶貴的糧票。一筆筆,我都用本子詳細記了下來,有了收入就要逐步還給他們,一個不欠。」費玉俠說,「但有的恩情是怎麼也還不清的。」
這個享譽全國的武術大師,每天要搬20噸生鐵,多苦多累,費玉俠沒有描述,他只說沒過多久,同一批進廠的6個人中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不久,費玉俠偷偷地開始恢復練武。機床廠的後院牆緊挨著緩緩而流的外秦淮河。每天中午,他就趁著同事們午休的時候,來到河邊練習拍掌,就是打千層紙。黃裱紙是買不起的,只能用四處蒐羅來的報紙,「還要特別注意要把登著偉大領袖的照片、語錄什麼的挑出來,要不然可就是‘小反」了。」
左一掌,右一掌,最後中間劈一掌;然後,換一隻手,再來……
紙片在內力與外力的共同擊打下,碎裂紛飛,如浪花似堆雪……
這種功夫很傷身體,以前練的時候都要在邊上泡好藥酒,邊練邊抹才行。而配這種藥酒是要花錢的,配不起。費玉俠只能用自己採來的草藥煎湯替代。而且按規矩藥水還不能預先準備,一定要在煉功的同時調配。可這些事情顯然不能公開做,所以費玉俠都是中午打完,晚上回家再泡藥水。
「久而久之,手的皮膚就壞了,骨節也變了形,連毛孔都看不到,直到現在都沒全好。」費玉俠說著,把一雙蒲扇般的大手攤在記者面前,果然如是。
金陵醉俠技壓群雄
這搬運工一當就是十年,掌也拍了十年。儘管後來有關部門多次提出要將費玉俠調出機床廠,但廠裡無論如何都不答應放人。「機床廠領導說:‘誰都能走,老費就不能走,他還能搬20年!’」費玉俠笑著說。
一天下班,費玉俠遇到了原為南體同事的周中華。「周當時已經是中華中學副校長,那時叫東方紅中學,他知道我的情況後大呼可惜,二話不說就幫我想辦法調出機床廠。」費玉俠說,「在他的幫助下,教育局出面為機床廠另招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而我就由此調入中華中學。」這時已經是1978年了,費玉俠也因此正式恢復了練武。
1979年5月,全國武術觀摩交流大會將在廣西南寧召開,這是新中國第一次舉辦如此盛大的武術大會。已過不惑之年的費玉俠被江蘇省體委點名參加江蘇省代表隊。
大賽前夕,在十多年風雨中一直默默支持丈夫的何女士對費玉俠鄭重地說:「你已人到中年,出不了成績,別去。要去,就要出成績!」費玉俠咬了咬牙,說:「出不了成績,就不回來見你。」
在南寧,費玉俠使出了珍藏的醉拳,在心中他已經研習了十多年了。
重新踏上這塊比賽場地,他的氣血上湧,他目光迷離,是醉眼,還是淚眼?
他步履蹣跚、身影飄忽,右手把盞、左手執壺,開懷暢飲、酩酊大醉,但見他頭重腳輕,就要栽倒,驀地擰腿轉體,騰空起躍,右掌虛提,左拳猛擊,跌宕起伏……
「好!」「嘩嘩嘩——」如潮的掌聲淹沒了喝采聲。
費玉俠一掃多年的沉鬱,帶著金牌和「金陵醉俠」的名號載譽而歸。
歸 隱
「學生不准上門,國內不收徒弟。」費玉俠談起近年來的武術生涯時,又說了兩個「不」。
由於這兩個「不」字,費玉俠也漸漸離開了國內媒體的視野。
雖然與「武林」漸行漸遠,但費玉俠對武術依舊執著,並且開闢出了一條新路。南京武術協會在他的主持下恢復、振興,步入正軌,武德武風名享中華,蜚聲海外。
1989年,南京市政府應義大利全國武術研究中心主席薩爾瓦多先生邀請,委派市武術協會副主席費玉俠,前往佛羅倫薩武術學校進行武術講學。費玉俠所任教的佛羅倫薩武術學校,在義大利南方武術比賽中獲6項冠軍。據統計,僅僅半年,費玉俠的洋弟子就在全國比賽和歐洲盃比賽上拿過3塊金牌。
從義大利回國後,費玉俠又去了英國、美國和加拿大,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費玉俠幾乎每年都在國外進行武術教學。
2001年,年過花甲,已擔任南京市武術協會副主席長達18年的費玉俠終於有了一絲倦意。這種倦意不僅來自身體,更來自無法名狀的環境。
此時,他的兒女也極力勸說父親徹底休息。「他們連辭呈都幫老爸寫好了,就是要他下決心退休。」何女士插話道。
可等費玉俠把辭呈遞交給體委領導,大家一再挽留,費玉俠又不得不留了下來。「他其實心裏非常捨不得,但又覺得子女有道理,才做出那樣矛盾的事。」何女士在一旁解釋道,「所以退隱的事一直到2003年才真正下了決心。」
2003年,費玉俠正式辭去南京市武術協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的職務,這個職務伴隨他走過了二十年。
費玉俠剛剛過了他的七十大壽,沒有隆重的賀儀,沒有喧鬧的人聲。
只有含飴弄孫的微笑,只有相濡以沫的溫存。
這就是退隱,江湖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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