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父記
1952年元月,放寒假後我和大姐都不敢回家,不願看到打殺地主的殘暴場景,呆在小鎮上外婆家裡。但是有一天土改工作隊要我們到鄉政府去一趟,於是13歲的我和15歲的大姐就被強迫鬥爭父親,干骨肉相殘的罪惡勾當。1、威脅
正是三九寒冬,連日雨夾雪道路十分泥濘。家裡早被洗劫一空沒有鞋穿,我們只能打赤腳冒風雪一路溜溜滑滑,腳凍得像踩在玻璃碴上一樣疼痛。
來到鄉政府,一位領導模樣的中年人對我們說:「今天召開全鄉貧雇農代表大會,要鬥爭你們父親,叫你們一齊來參加鬥爭,看你們能否站穩立場和地主家庭劃清界限,這是黨對你們的關懷、培養和考驗。」他要我們聽黨的話,爭取自己的前途;還說誰鬥爭了他的地主父親入了團,誰檢舉了地主家裡隱藏的金銀財寶受表揚等等。說:「你們學習他們也可以入團、受表揚,還可以評助學金。」我們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捲縮著身體瑟瑟發抖,低著頭不說話,心想我們怎樣能幹骨肉相殘的事呢?羊尚有跪乳之恩,你要我們禽獸不如嗎?況且我們只知道父親是一位十分善良正直的人,做過不少好事,如果他有丁點把柄可抓,早就被你們敲了「沙罐」 了;你們無數次挑唆鄉民鬥爭他也沒有達到目的,我們又怎能知道他的「罪行」?見我們不開腔,他說「這樣吧,你們到鬥爭會上表個態,和你地主老漢劃清界限,或者把你家裡隱藏的金銀財寶說出來也行。」我們很害怕,也不知道,總是低頭不語。沒想到這倒成了有效的防禦。他沒有辦法,把臉一沉,威脅說:「好!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還想讀書,還要前途,就站穩立場鬥爭你們老漢;如果你們不聽黨的話,要當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的話,黨不會讓你們繼續讀書。明天起帶好口糧到鄉公所報到。」
2、暴行
我們正要從大門出去,他指著側門說「走這邊」,並張開雙臂攔住我們:「不准看,對直往前走。」我們朝大門瞟了一眼,原來父親正被吊在大門口一根樹上!他們做賊心虛怕我們看見他們的暴行。
我們的心在流血!不願看又想看個究竟。等他回屋以後悄悄地折回去躲在一棵樹下,看見父親被反剪雙手腳尖離地吊在樹杈上,像是吊得久了,雙臂已無力負重,從背後被拉直高高地懸吊著,頭低垂在胸前,奄奄一息的樣子。光著頭赤著腳,一身比叫花子還破爛的衣服不但淋濕了而且滿是稀泥(後來知道是捆綁押解途中,在溜滑的稀泥路上不斷摔跟斗造成的),像個死狗一樣吊在那裡任憑雨雪吹打,更像一隻捆綁在那裡等待宰殺的豬。且不說捆綁懸吊對肉體的摧殘,就是光頭赤腳淋在雨雪中是何滋味?這是何等到的殘忍!蒼天!我們沒有勇氣再看,更不敢上前招呼父親,極其悲憤地離開了。
父親當時想些什麼?直到他離世我都不敢問這挖心剌骨的事。我想他一定想到死,因為生不如死啊!他一定想到他的朋友、同事、親戚,他們雖然一個個都被槍斃了,但不再受苦受難。而他一生善良正直,寬待鄉鄰善待佃戶,做過不少好事;當鄉長時解救過不少被抓的壯丁,又把欺壓鄉民的鄉長、保長告倒,在鄉民中享有極高的聲譽,才在所有鄉保長都被鎮壓之後而倖存,如今恐怕也凶多吉少了。他一定想到一家老小今後何以為生。他一定還想到土改的血腥和毛共的殘暴,你沒收了土地、房屋、糧食、衣物、傢俱和一切生活用品,還不放過對肉體和精神的摧殘,人道在哪裡?人性在哪能裡?……也許他什麼都沒想,那樣的大苦大難、大傷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誰有心思多想?
3、關押
我們先到鄉公所又令回村公所,在這裡我們被關押,一個13歲的男孩和一個15歲的女孩被關押!不是因為我們是小偷、流氓,做了壞事;僅僅因為我們是地主子女,僅僅因為我們沒有按工作隊的旨意做惡狗、當奴才去撕咬自己的父親。
工作隊向我們宣布,不准隨便亂走,更不准回家,就呆在村公所樓上;不准和地主家裡人說話,那怕是弟妹;撿舉揭發地主家庭的不法行為,特別是隱藏的金銀財寶;反省自己為什麼不能和地主家庭劃清界限,向工作隊匯報,等等。我們的自由就這樣被限制了,就成了13歲和15歲的小犯人。
村公所其實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一家大小相依為命的家。在這裡,我們有父母的關愛,有鄰里的互敬,有周邊小夥伴的友誼,渡過了愉快的童年。如今家已被強佔,我們已被驅趕到一所快要倒塌的破茅屋;而原有的家,樓下變成鬥爭會場和關押父親與全村地主的場所,樓上變成我們的牢房。睹物思情,物是人非,即使年幼無知的我們,也不能不無限悲痛。
在這裡我們經歷了親情被暴力割捨的傷痛,我們看見父親挨打被捆但不敢問候,看見弟妹們摘野菜充飢,餓得面黃肌瘦不敢詢問,看見母親背著3個月的弟弟被工作組訓斥不敢招呼,看見老祖母被強迫裸露膝蓋跪瓦碴不敢解救。我們還看見了所有地主被斗、挨打、受刑,看見了暴力土改的殘忍和血腥!看到了一個由政府組織和領導的反文明、反進步的暴行。這種暴行不單是地主的苦難,更是幾千年傳統文明的摧毀。
4、監控
經過再三教育我們仍然冥頑不化,帶去的口糧也快吃完了,在關押五天之後工作隊不得不放我們回家。
家裡實在太淒慘,無數次沒收、洗劫,搶去了所有糧食、衣物和生活必需品之後,剩下四張破床、四條破被、一口破鍋、兩個破木櫃,和每人穿在身上無法換洗的破衣服,全家14口人的總財產不值3元錢!而更要命的,是弟妹們快要餓死了,七妹已經餓得不能站立,他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過一粒米。他們的目光全部落在我帶回來的一兩斤大米上,母親馬上量了一合(半斤)煮了一大鍋青菜稀飯,碰巧工作隊開恩父親也被放回來了,一家人風捲殘雲頭不離碗地把那無鹽無味的青菜稀飯吃個精光。全家14口人共吃半斤大米,這樣的「團員」多麼辛酸、悲憤!
第二天父親又被背槍的民兵押走,我和大姐也被叫到工作隊,那個姓吳的女人惡狠狠地訓我們:「誰叫你們把帶回去的米煮給你地主家裡人吃?」我的天!我的米煮給我家裡人吃,解救我快餓死的弟妹也算犯罪?也算違犯黨紀國法?世上哪有如此橫蠻的道理?多麼荒唐、無恥、強暴!你們的真要把我們一家人,包括三個月的小孩斗死、打死、餓死嗎?
原來把我們和父親同時放回家的目的,是要偵察我們的行動,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商量些什麼秘密、吐露些什麼真情,然後再整治我們。我們前腳回家,天黑以後破茅屋外佈滿了偵探(民兵),破茅屋內發生的一切他們清清楚楚。我們已被監控。監控兩位13歲和15歲的少年,共產黨多麼偉大、光榮!可是愚蠢的工作隊失算了,我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們一貧如洗,沒有金銀財寶,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5、逃跑
在家裡一呆就是一個多月,不時被工作隊叫去訓話、逼供,要我們說出家裡藏匿的金銀財寶,並受到多次警告:不說出來,不和地主家庭劃清界限,不准讀書。
已經3月上旬了,學校早已開學,我們還呆在家裡,如果我們去請示工作隊,一定不允許,一定失去讀書的機會,永遠當一個無知無識,受人欺挨人整的愚民。我們和母親商量:逃跑!在一天早晨,趁大家還沒起床,我和大姐抄小路沿永寧河邊繞道回到學校。
後來聽說工作隊追問過幾次,但由於忙著查田評產、鬥爭地主,沒有把過多的精力放在兩個小孩子身上,就不了了之了。
由此我們得以繼續讀書求學,雖然最終沒有逃脫當右派受迫害的命運,但總算一個有些知識的人。而且更為慶幸的,我們雖然受到工作隊的威脅、利誘、關押、審問,但是我們守住了人性的底線,沒有成為共產黨階級鬥爭的工具,去幹喪天害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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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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