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年煎熬的生活

驀然回首，不知道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想起來她總會笑著搖搖頭，彷彿不相信自己，已經安然走過，彷彿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多的軟弱和怨憎，那麼多的忍耐和勇氣。面對移民歲月裡不期而遇的生活，並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也曾經走到危險的邊緣。煎熬裡等待的日子，不堪回首卻意味深長。

人物：Mary，女，35歲，來加拿大7年。

七年，整整七年，三年孩子，四年上學。她說她用七年的時間終於得到足夠的安全感。

「來加拿大的時候，還不到30歲，其實，還真的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什麼樣的日子都能過，只要我們在一起，現在想來還真的只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說的理想主義，那種瓊瑤電視劇裡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女主角。」

那誠摯的情感沒有變，只是現在的她似乎不再能夠有那種有情飲水飽的得意自在。

「沒有想到的有兩件事，一個是意外懷孕，一個是意外上學。這兩件事情本來都沒有打算的，心裏只想著怎麼找工作。雖然剛登陸的時候，很多人說我年紀還不大，上學挺好的。可我自己知道，我已經上夠學了，太想工作了。」

小時候上學晚，等到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已經整整26歲。

「辦移民的時候需要工作信，也是找朋友開的。實際上我並沒有更多的工作經驗。從研究生畢業到登陸加拿大之間不到兩年的時間，因為要出國，也沒有什麼實際的工作，從內心裏，我很想工作，想到自己比較正式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加拿大，心裏還有一些莫名的激動。」

她以滿身心的熱情準備投入到新鮮而陌生的種種機遇與可能裡，卻沒有想到接下來的整整七年，她的天地只有那麼一點點。

「Co-op還沒有結束，我懷孕了，可能是遺傳的緣故，反應特別的利害。吃不下東西，人也沒有精神，就想睡覺，不舒服極了，小孩也不太穩。雖然不情願，也只好在家休息待產。那個時候老公在工廠上班了，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在家。孩子生了才剛剛是個開始，老人家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好，沒有人幫忙。三年時間，我和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在一起。還記得，孩子出生之後加拿大的第一個冬天，老公上班去，外面大風大雪，我們哪裡也去不了，只能整天整天待在家裡，一待就是將近半年的時間。

孩子睡了，她時常望著窗外飄雪灰灰的天空，疲勞已經讓她沒有任何氣力幻想。

「脾氣變得很壞。」

直言不諱，她說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似乎有些不enjoy有了孩子之後的生活，覺得自己的安排完全被打亂。想把孩子送回國，老公死活不讓，我們為了這件事情沒有少吵架。那個時候雖然他有一份工作，但薪水真的不高，我也很想工作賺錢來有一個更好的生活。在感情上，我似乎比他粗線條。我覺得把孩子送回國一段時間，我找好工作再接回來也沒有什麼不好。意見不一致，我們彼此都覺得彼此自私只想自己的感受。」

如同抽出的線頭，越扯越多越扯越亂。

「我說他只管生不管養，他說我長不大不懂事狠心，我們都覺得怎麼不能理解對方，都覺得是在為這個家著想，怎麼就得不到理解和支持，越說越多。真的，孩子一歲到兩歲期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每天早上送他上班，期待他回來，回來之後卻是不愉快。總是能有那麼多的小事情引起我的怒火。」

孩子，這個已經既成的事實，怎麼樣才能夠和生活融合。

「吵得生活好無趣，真的都快離婚了，兩個人之間似乎沒有了溫情。那天我生氣，是老公哄孩子睡覺的，等他從裡屋出來，看到他眼睛紅紅的。他說他實在想給孩子一個快樂幸福的家，他說我要想工作就工作吧。孩子送到幼兒園。可是，那個時候，我已經將近三年沒有工作，我沒有信心，更不知道去做什麼工作。我的外語也在退步，渾身贅肉。」

正如她預期的一樣，工作遲遲不能到位。再次參加Co-op的同學都陸續找到了工作，而她在實習結束沒有能夠留下來之後，工作的事情就擱淺了。

「不如上學吧，上學能夠幫你找回自信。孩子在幼兒園，時常，我一個人在家，上網找工作，等待面試，面試無果。生活似乎更加沒有寄託。上學對我似乎不是主動的選擇，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的確，我對自己無所事事的生活已經厭倦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在加拿大上學那麼辛苦。」

本以為輕而易舉的事情，到眼前的時候卻沈重萬分。

「在中國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對學習和考試我自有一套。而且，國內的學習真的也很輕鬆，大學和研究生期間都是玩玩鬧鬧地就過來了，考試的時候突擊無往不利。而在這裡學習的四年，一個字，累。」

缺少了對工作市場需求的把握，這次在30歲之後開始的學習，遠遠不能夠輕鬆自如。

「從開始申請到讀書，都一直掙扎。學出來都三十四五歲了，好找工作嗎？從大學到研究生再到現在，只有這次讀書的結果讓我緊張憂心患得患失。有的時候，覺得上那短平快的training挺好，有的時候又想是不是正兒八經考託福申請大學比較好，又甚至就到工廠打工，趕緊賺錢，看到別人上完學之後找到好工作，又報怨自己開始的太晚，浪費了很多時間，要不然現在早已經穩定了。很多的功課要做，孩子一樣很多的事情，累。」

累得讓人悲觀。身體與神經彷彿已經不能再承載任何，只想一覺睡過去不要醒，只想一夜之間萬事具備。

「幾乎每天都要熬夜，很久沒有睡過好覺。想想自己已經30多歲了，都漸漸老了，卻什麼也沒有弄好，曾經的理想全變了樣。曾經說買了房子再孩子，現在孩子生了，房子卻遙遙無期。曾經說要把職業和家庭好好平衡，現在卻是完全紊亂。家裡很亂，卻無心無力打掃，職業也不知道在哪裡。學業那麼難，可已經開始，如果生下的孩子，回不去。硬著頭皮上，我疲累而易怒。我沖孩子和老公發火，亂扔東西大喊大叫發泄。」

日子眼看就過不下去，離婚，這個似乎只能是別人家的事，卻已被提到自己嘴邊。

「並不是感情的問題，而是生活的失控。我極度的煩躁，找不到出口。如果沒有移民，我一定做著悠閑的工作，如果沒有懷孕生子，我就有更多的機會和自信，不是沒有抱怨和後悔。要說離婚哪裡有那麼多的第三者，真的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吵鬧，把愛一點點碾碎了吧。」

望見他，似乎沒了熱情。望見生活，那曙光就是那麼忽明忽暗的一點點。

「學完了，也不一定能夠找到工作。整整七年，老公一直一個人工作，我們根本存不下什麼錢。我知道他也熬得很辛苦。或許吧，我們就是因為不能夠緩解的疲勞讓我們變成了一點就爆的火藥桶。記得那最後一次大吵，最後我們都哭了。我們都知道等我畢業之後找到工作，家裡的境況就好了心裏也就寧靜了，可是這等待怎麼就這麼漫長，我們還有沒有力氣走到最後。」

登山也是快到巔峰的時候最難。那身心釋然的時刻似乎就在眼前，可那麼短的一段路卻舉步維艱。

「可能之前吵架太多，氣力耗盡了吧。老公很堅持，說不是感情的問題，走過這一段就好了。聽到離婚這兩個字我都會哭，怎麼願意真的離婚呢？更何況，我越來越喜愛這個不期而遇的孩子。她很懂事，剛剛一歲的時候就知道給我遞小毛巾擦眼淚。」

或許，這些稍縱即逝的溫情細節一點點給她瀕於瓦解的身心加固鋼筋水泥。

「總算熬到頭了。」

這是她找到工作後說的第一句話。她是她們班上第一個找到工作的，順利地出乎意料。拿到offer，他們大哭大笑。

「這七年，我終於知道了生活。其實，現在的工作更加累。每天幾乎要工作十個小時，加上花在路上的時間，回到家裡累得什麼也做不了，胡亂吃幾口飯就是想睡覺。還是很想一覺不醒，可是很早就要起來趕車。薪水不高。拿到offer的興奮維持了不到一週，接下來的還是每天每天疲憊不堪。我曾想，工作賺錢就好了，現在知道生活的樂趣一定不在於此，或者，不僅僅在此。」

車輪般高速旋轉的生活，似乎使她無暇他顧，更記不起那剛剛過去的七年。

「現在知道，如果是熬著過日子，永遠到不了頭。」

她說上天給人類最好的禮物就是健忘，尤其是選擇性的忘記。忘記那些即便只是一個小時前的不愉快。而那些似乎剛剛擦身而過的哭嚎淚水絕望，對她，卻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