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48個孩子的雷擊後遺症


吳潔每次發病之初都會蜷縮成一團。



專家讓吳潔做腦電圖:沒有任何異常,診斷書上寫道:雷擊傷後,癲癇?醫生留給他們一個大大的問號。
  
吳宗林悟出的「心情療法」,其實在國外已有不少雷擊後遺症患者在嘗試。
  
一個巨大的火球,甚至比籃球場還大,沉默地奔騰著從天而降。沒有人看到它是怎麼竄進興業村小學的。

教室的每個窗戶上光禿禿地豎著7根鐵條,那是雷電最喜愛的目標。如果鐵條和大地相連,雷電就會順著它們進入廣闊的大地,消失於無形,但鐵條沒有接地,此路不通!

四年級正上數學課,隔壁六年級教室裡的孩子正在朗誦一篇寓言。

朗讀聲戛然而止。

雷電終於找到了奔往大地的「通道」,一瞬間,相當三峽水電站裝機總容量一千倍的能量找到了出口:7個孩子死亡,還有48個孩子身上留下了死神的手印。

對他們的不幸,無論醫療技術還是略顯荒謬的救助途徑,都無策以對。 

●病痛

吳潔,重慶市開縣義和鎮興業村小學四年級學生。2007年5月23日中午,雲層時濃時淡地消解著灼熱的陽光。吳潔在外婆家匆匆吃過飯,穿著白色的校服一路小跑到學校,同學在嬉笑打鬧。吳潔加入到跳繩的小隊中。

兩點剛過,天色突然一片昏暗,陰雲像幕布似的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吳潔「有種不祥的預感」,立馬鑽出正在繞圈的跳繩跑到教室。

第一節課是數學。教室裡沒有電燈,但嘩嘩的翻書聲還是在黑暗中準時響起。老師程先文問他的學生:「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嗎?」同學們齊聲說能看清。「其實,根本看不清楚。」但吳潔也說能看清,他們都習慣做乖孩子。

課間休息時,外邊還黑黑的,大多數同學呆在座位上。吳潔也沒動,趴在桌上寫作業。

第二節課還是數學課。下午四點快要下課時,突然接連打起雷。第一聲不算大,第二聲很大,第三聲雷剛響起,學生們就倒下一大片。

教室裡沒人看清楚那個比籃球場還大的火球是怎麼飛進來的。

遭遇致命一擊時,吳潔沒有恐懼,也沒感到疼痛。甦醒後,她發現自己被抬到老師的辦公桌上,雙腳很麻、頭腦發暈,那時她還並不很害怕。前排的另一個女生卻沒這麼幸運,聽說前排的同學死了,吳潔才後怕起來。

雷擊過後,有7個孩子再沒站起來,48個孩子經搶救死裡逃生,吳潔是幸運者之一。不過,這份幸運來得並不徹底,每天發作一次或幾次的抽搐不斷提示著:雷電對她的打擊遠未結束。

「手疼,腳疼,腦袋疼。」一聽吳潔呻吟,爺爺、奶奶、祖爺爺、祖奶奶,就得趕緊把她帶到床上,拽著她的腿和胳膊又搓又拍,還要輕輕按摩太陽穴。即使這樣,吳潔仍然蜷成一團,雙拳緊握,腳趾緊摳。

她嘟著小嘴滿床翻滾,腳和手把床板踢打得通通響。枕巾,衣服,碎布條,床頭的這些東西,被她順手就抓走蒙住臉,摀住耳朵。老人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吳潔安靜下來,看她的手指和腳趾漸漸鬆弛——這意味著幾分鐘後,吳潔會清醒過來。

遭遇雷擊之後,吳潔幾乎天天抽搐,少則1次,多則5次。每次短則十幾分鐘,長則兩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自己做了什麼,清醒後的吳潔沒有任何記憶,也不覺得絲毫痛苦。但她倦怠的眼神在說,她剛經歷了一場艱苦的戰鬥。

●後遺症

雷電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一次雷電能產生200億千瓦的電流,足以同時啟動兩千萬個電飯煲。世界上最大的水力發電站三峽水電站,電站裝機總容量為1820萬千瓦,只有一次雷電功率的千分之一。

被雷電擊中,電流會穿越人體進入地下,約有10%的人就此停止心跳,大難不死者則要忍受漫長的病痛。廣州軍區廣州總醫院急危重病救治中心主任蘇磊說,雷擊可引起心臟、中樞神經系統嚴重的功能失調,由電能轉為熱能可導致深部組織的損傷、壞死及大出血。

興業村倖存小學生的病痛,集體證明著雷電的餘威:

張意明(四年級男生):路走得稍微多些,左腿會疼,疼得哇哇大哭;天一陰就緊張,不讓開電燈和電視,甚至連電閘都得關掉。

扈月英(六年級女生):身體發虛,愛出汗,常頭暈;脾氣大了,反應變得遲鈍,不願意說話,不願意做事,經常一個人發呆。

王盼盼(六年級男生):脾氣變大,動不動就發火;膽子變小,會被不算大的雷聲嚇哭;做數學題時,常把……

害怕雷電,反應遲鈍,性情變壞,身體虛弱,頭昏乏力,這些特徵在雷擊倖存小學生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吳潔最嚴重,其次是六年級的扈維葦——幾乎每天至少昏厥一次。

扈維葦,瘦高個,眼睛烏黑,有點靦腆,笑起來很甜。從一年級開始,她年年是班級頭名,今年7月3日的畢業考試也不例外,儘管在考場上還昏迷過一次。語文86分,數學93分,她自己的評價卻是「才考了這麼點。」

提起那次恐怖的雷擊,維葦最怕自己因此變笨,影響學習。但她不得不沮喪地承認,腦子轉得沒以前快了,情緒也沒以前高了。

維葦昏厥前,有時候有徵兆:呼吸急促,渾身沒勁,心情煩躁,一句話也不願說,就想找個地方靠著或躺著;有時候卻毫無徵兆,突然之間就仰面跌倒。

天打五雷轟的傳統習語詞令人不安。吳潔剛遭雷擊時,爺爺奶奶就有過同一個念頭:作法驅邪。

法師是本村人,一大早就趕到吳家。驅邪過程兩個多小時。不過,吳潔只記得幾個片段:法師用黃紙畫了好多張符,挂3張到臥室牆上,其餘的通通燒掉,將灰燼泡到水中讓她喝下去;法師用雞冠沾著雞血,往她的額頭和手心塗抹。如果不是爺爺奶奶在旁提醒,她差點忘記法師還燒過她的衣服。「我的記憶力比以前差了好多」,吳潔數次重複了這樣一句話。

第一次作法後,吳潔的病依然如故。後來又請過兩次法師,法師說,如果靈驗,當晚會打雷。

一直等到天亮,山村還是靜悄悄。
  
●求醫

與洪水、地震、颱風等天災相比,雷擊造成的人員傷亡是個小數字,我國去年發生雷電災害約兩萬起,717人死亡,640人受傷。美國有50到100例,德國只有3到7例。

由於受害者人數較少,對雷擊引發的病症,很少有人專門研究。就連疾患與雷擊的因果關係,目前都沒有有力的數據佐證。

雷擊當日,包括吳潔和扈維葦在內的48名傷者被送往開縣人民醫院搶救。在醫院過完「六一」兒童節後,兩人一起出院回家。醫生說,經專家組檢查鑑定,她們的生命體征已經完全正常。

「6月1日晚上,我還頭疼得厲害,肚子也痛得厲害,醫生給我打了針。」吳潔說,住院期間,她經常頭疼。

爸爸吳宗林向醫生反映了這一情況,但醫生堅持說,吳潔一切正常,可以出院了。

6月3日,女兒出院第二天,吳宗林匆匆前往重慶上班。一天二三十塊的工錢,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數字。吳宗林和妻子常年外出打工,把吳潔姐弟倆留給自己60多歲的爸爸媽媽和80多歲的爺爺奶奶照看。接到女兒遭遇雷擊的電話後,為省下往返兩百塊錢的路費,吳宗林一個人趕往開縣人民醫院。

6月4日,吳宗林離家第二天,女兒突然昏厥抽搐。發作前後,她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做,懶懶地躺在涼席上直喊「頭疼、腿疼、胳膊疼」。打電話給開縣人民醫院,醫生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興業村衛生所當醫生的姐夫舒祖全找到自己的老師,一起商量著給吳潔開了藥方:注射清開靈針、血塞通針等。藥水一瓶一瓶地被推進體內,可吳潔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

吳宗林決定讓女兒來重慶看病。6月17日,吳潔和爺爺轉了三趟車,一大早出發,天擦黑才踏入爸爸的宿舍。
在重慶,吳宗林帶女兒去新橋醫院挂了個神經內科的專家號。這家醫院是三級甲等,神經內科的實力在當地數一數二。專家讓吳潔做腦電圖:沒有任何異常,診斷書上寫道:雷擊傷後,癲癇?

醫生留給他們一個大大的問號。

吳宗林一遍一遍地問醫生,女兒到底得了什麼病。他寧願女兒是癲癇,甚至是比癲癇更嚴重的病。只要能有定論,不管這個病魔多麼可怕,起碼可以讓他知道與誰搏鬥,怎麼搏鬥。

另一個孩子——維葦去醫院,也只得到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6月24日,維葦跟著媽媽再次去開縣人民醫院,兩天後拿到的診斷是:雷擊傷後,癔病?

7月3日,維葦上午參加完期末考試,下午就跟著爸爸媽媽到重慶。本來,媽媽鄧輝敏在東莞打工,爸爸扈月術在青海打工。發生雷擊後,為方便照顧女兒,夫婦倆決定回重慶找工。很快,他們在老鄉開的石材廠落了腳。夫婦倆明確分工:丈夫去廠裡打磨石板,妻子找醫生給女兒看病。

7月6日,鄧輝敏和女兒走進了重慶醫科大學兒童醫院。第二天出來的診斷結果同樣是「癔病?」。醫生說,在病灶不明的情況下,不要服用任何藥物,多補充營養增加抵抗力就行。

吳宗林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女兒天天有肉吃,多跟女兒通幾個電話。為此,他花580塊錢在女兒床頭裝了部紅艷艷的話機,花1700塊錢搬了臺橘黃色的星星牌冰箱回家。這些錢,他要苦幹兩個多月才能掙夠。
  
●自我拯救

對於吳宗林來說,巨額治療費同樣令他頭疼。

女兒買了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保險公司是不是應該賠償?女兒是在學校受傷的,學校是不是也該賠償?

保險公司的答覆是,有「雷擊導致目前病症」的醫院證明才會賠付。吳宗林兩次帶女兒去醫院,請醫生開個證明,均被一口回絕,因為「如果開了,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女兒原先活蹦亂跳,自從雷擊以後變了很多,渾身上下都是病,這顯然是雷擊造成的。但醫院有機器查不出問題,死活不給開雷擊導致病變的證明。」吳宗林一臉無奈地說,「一條路死了,其他路也跟著死。」

七個遇難學生都買了同一種保險,事後,其家屬各得6000元左右的賠償。「死了的才有幾千塊,活著的能給幾個錢?」吳宗林又放棄了向保險公司索賠的念頭。吳宗林向學校諮詢,也碰了壁。興業村小學負責人劉定松說,雷擊是天災,學校沒有責任。

僅僅是天災嗎?這一說法早被否定。

興業村小學的每間教室有6個窗戶,每個窗上立著7根鐵條。雷擊發生後第二天,重慶市氣象局調查,由於鐵條未做接地處理,雷球飛來時無處放電,靠近窗戶的學生成了電流入地的通道。7個學生都是在窗邊倒下的。另外,學校沒有安裝避雷設施,也是傷亡嚴重的原因之一。

南京律師崔武認為,如果學校存在失職行為,要承擔一定賠償責任,但學校經費主要來自財政撥款,難有閑錢用來進行大額賠償,而且學校財產是實施義務教育專用之物,不得提供擔保,不得被用來抵債,法院不能變賣學校課桌椅子折現還債。  吳宗林也在興業村小學讀過書。20多年過去了,學校還是老樣子,桌椅板凳搖搖晃晃,教室地面坑坑窪窪。即使允許變賣校產,除了幾間舊房,再找不出值錢的器件。

政府也許會管一管。

開縣副縣長鄧有國及其秘書胡軍答覆,雷擊受害者可從三方面尋求經濟支持:第一,向義和鎮政府申請困難救助,最高限額一千元。第二,從新農村合作醫療報銷,最多可報住院費的40%,上限是一萬元;第三,向保險公司索賠。在此過程中,如果遇到問題,政府可以協調。至於學校和相關部門有無責任,再三追問也沒有答案。

「索賠和報銷,都得出具雷擊導致病變的醫學證明。」興業村小學負責人劉定松補充了一句。

頭疼,昏厥,乏力,煩躁,吳潔對此漸漸有些麻木了,不再帶著哭腔喊疼,也不問爺爺她昏了多久。精神好些時,她會做暑假作業。只是,好多題不會做,「以前學的忘得差不多了,做上半個小時,頭就疼。」

被雷擊以來,吳潔多數時間躺在床上,未及眉毛的劉海總是緊緊貼著額頭,使小小的腦袋和大大的眼睛毫無遮攔。和爸爸媽媽通電話,或是看《大雄的貓狗時空傳》和《貓和老鼠》,她的雙眼才變得靈動起來,說話也會多些朝氣。

「打針吃藥,好像都沒有逗她開心管用。」爸爸吳宗林說,自從裝電話後,他幾乎天天和女兒通電話,感覺女兒的脾氣小了很多。心情一好,發病的次數和時間都會變少,「那580塊錢花得值」。

吳宗林悟出的「心情療法」,其實已有不少雷擊後遺症患者在嘗試。

上世紀90年代初,遭過雷擊的美國人馬斯布恩發起成立雷擊倖存者自助協會。大會最重要的內容是,會員們可以盡情傾訴自己的不幸。相同的經歷使他們更易交流,在傾訴中自我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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