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清華鉈中毒女生母親(圖)




66歲,退休前為高級工程師。

  她是一個普通的母親。曾經有兩個女兒,一個考上了北大,一個考上了清華。

  她是一個不幸的母親。上北大的女兒墜崖身亡,上清華的女兒鉈中毒,身體各項機能都受到嚴重損害,至今中毒原因還未明瞭。

  她是一個堅強的母親。12年照料朱令,讓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

  她是一個優雅的母親。她相信寬容和理性比什麼都重要。

  5月10日早上,朱令在屋裡面大叫,喉嚨裡發出嗚嗚啊啊的聲音。聽到記者的敲門聲,媽媽朱明新來開門,她平靜地說,朱令每天早上在小便上要耗費近一個小時。著急了,朱令會嚷。

  朱令,12年前「清華女生鉈中毒事件」的當事人。如今34歲的她,全身接近癱瘓,基本語言能力喪失。而到底是不是有人「蓄意投毒」,至今都沒有明確說法。

  起床。吃飯。站立。休息。

  站立。12年,朱令的生活除了生病,最大的任務就是讓自己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的大腦像一個只讀存儲器,已經鎖上了」,朱明新說,朱令的記憶定格到了22歲。偶爾,朱令會嚷嚷著要做試驗,要讀書。更多的時候,她是聽著古琴CD,沉默地站著。

  朱明新和丈夫遵循一個自製的時間表。每天把朱令搬上康復機幫她做站立,每天給朱令洗澡,每天晚上隔兩個小時給朱令翻一次身。兩人每天交替著到小區下面買買菜,透透氣。

  而昨天對朱明新來說有些特別。母親節的上午,她收到了兩束康乃馨,有一束是一個美國網友快遞來的。下午又有網友來看她。12年了,總有一些人牽掛著朱令,也牽掛著站在朱令身後的母親。

  「令令比我招人喜歡多了」

  朱明新66歲,個子高高的,背有點微駝。頭髮花白,臉龐秀氣。一眼就能看出,朱令像媽媽。

  聽說朱令像她,朱明新很著急地辯解,令令比她漂亮,令令長相和性格綜合了父母的優點。「令令比我招人喜歡多了」,朱明新說,朱令單純、樂觀,沒有心眼。她有些黯然,「也許就是因為太沒心眼了」。

  家裡都是老式的傢俱,收拾得清清爽爽。在朱令鍛練站立的屋裡,有一個小書櫃專門用來放古琴的CD.朱明新說,放CD的時候,是朱令最安靜的時候。朱令能記得那些古琴的調子,她曾是清華大學民樂隊隊員,獲過1994年全國高校藝術表演獨奏組二等獎。

  朱明新也有著老式知識份子的優雅。不論是回憶朱令中毒的前後,還是說起朱令的現狀,語調冷靜,溫和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聽不出一點情緒上的起伏。

  央視一名記者拍朱令的記錄片,多次到過朱令家中,他說朱明新對一切反應都比較平淡,從來不會有熱淚盈眶的時刻。和朱媽媽很熟悉的志願者小姜說,有記者甚至用「麻木」兩個字來形容朱明新。

  朱明新不願意回憶從前,那個朱令還沒有中毒的從前。

  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她都禮貌地不露痕跡地調轉話頭。她說她不太看令令沒出事之前的照片,「以前的不會再長了」,朱令不知道時間已經過了12年,她沒有了時空概念,她以為自己還在清華唸書。朱明新不想告訴她,她一說起這些,朱令就會煩躁。

  「女兒挺過來,我也要挺下去」

  朱令越來越像孩子,一不舒服就會哇哇大叫。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睡眠,一困了就躺下睡著,到了晚上,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看著天花板。

  朱明新每天訓練她站和坐,希望她的肌肉神經有一天能夠恢復。她有時在電腦上寫半個屏幕大的字母讓朱令認,朱令每次只有斜歪著頭,努力向上瞟才能看得清楚一點。後來,朱明新放棄了,她發現朱令是記住了字母而不是看清楚。

  對於朱令的病情,父親吳承之很樂觀。每次有人打電話問朱令的情況,他總說朱令這也快好了,那也快好了。在他心裏,朱令康復只是早晚的事情。

  朱明新顯得理性一些。醫生曾經跟她說過,朱令很可能死於呼吸衰竭或者併發症。她寄希望於醫學的發展和奇蹟。

  醫生認為朱令沒有希望活下去的時候,朱令挺下來了。認為朱令醒不了的時候,她醒了。出現兩次奇蹟了,「為什麼不能出現第三次呢」?朱明新說這些話的時候,語帶遲疑。

  被問到是否會放棄的時候,她說,絕不,「女兒一次次挺過來,我也要挺下去」。

  2004年,朱明新在家裡摔倒,顱腦血管破了三根。朱明新說起來輕描淡寫,摔了一跤,腦子裡摔出了血。醫生說她不是癱了就要傻了,結果她醒來沒事。頭蓋骨敲開補了一塊鈦合金,很多事情再也想不起來了。

  朱明新對這件事的第一反應是,終於體會了朱令的感覺,很多事情記不起來的那種感覺。她也意識到,她的身體在一天天衰老,她不能倒下來,要挺著一口氣。她說,自己想過,走的時候把令令帶走。有時候她又想趁著令令年輕,不遺餘力地鍛練她,也許她能在父母離開之前能夠照顧自己。

      「現在案子懸在那兒,我憋得慌」

  從朱令出事,朱明新一直在不斷向各方反映情況,給清華大學,給公安局,給朱令的同學寫信,有幾十封了。她到公安部、公安局,找刑偵總隊瞭解情況。「對我都很客氣」,朱明新說,只是從來不會給她一個答案。

  據有媒體報導,1995年4月28日,朱令被確診鉈中毒後,朱家立即報案。5月,警方介入調查。1997年,朱令一位室友曾被警方傳訊後釋放。此案至今未破。

  志願者小姜還記得,去年夏天,她陪朱明新去公安部反映情況。當時天氣熱得讓她煩躁,後來又被「趕了出來」。

  「我有種要崩潰的感覺」,小姜說在回家的路上,朱明新卻一直在勸她,開導她。回到朱令家,朱爸爸切了西瓜讓他們吃,小姜坐下就吃。她抬頭看,朱明新已經坐在板凳上,一杓一杓地餵朱令喝酸奶,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朱明新說,她也會灰心,但是她還是去找,找曾經辦案的人,找所有可能涉及的部門。不吵不鬧,心裏明白很多人在打官腔,她聽著,點頭。東西被扔出來,沒人理,她會勸同去的人不要難受。她說,有些志願者,年輕人,心氣高,想推動中國法治進程。那些固然好,但很多事情她自己心里特別明白,沒用。

  「我只要一個說法,哪怕說破不了案了,這也是一個說法」,在整個採訪中,惟一一次,朱明新用拳頭輕輕敲了兩下桌子。「是結案了?封案了?

  不做了?讓我知道事情的進展」,她說如果破不了案,告訴她為什麼。她要一個交代,給令令一個交代,「現在案子整個懸在那兒,我憋得慌」。

  朱令的康復和案件真相是朱明新的兩個心願。問她對這兩件事是否還有信心時,她沉默一會兒,再開口說話已不太連貫,「可能,會吧」。

  「如果有下輩子,我也不要孩子」

  朱明新出身書香世家,她自己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和她熟識的張捷律師說,從朱明新身上就能看出為什麼朱令那麼優秀。曾經有人找朱令做康復醫療的廣告找朱明新,被她拒絕了。志願者小姜知道,朱明新最不願意的就是別人認為她很悲慘,她從來不願意把傷口給別人看。

  有一次,小姜帶著朱明新去清華。在路上,小姜和另一個同學談到了丁克家庭不要孩子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同學下車了。朱明新沉默了一下忽然對小姜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也不要孩子」。小姜找不到話來回答,她說朱媽媽曾經有那麼完美的一個家庭,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突然有這樣的災難,她的感受是別人永遠無法體會的。

  朱明新回憶朱令中毒的事情,提到當時朱令的舅舅去找她班上的同學,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班上有些同學有顧慮,朱明新說到這裡,會插一句說,他們都是孩子,不怨他們。張捷說,包括對「凶手」,朱明新都會說,她相信「下毒」的人當時並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

  而每次提到那些幫助她的人,感情不外露的朱明新總要把謝謝說很多次。

  「這樣境況裡,活著就靠那點希望」

  感激於別人的幫助,而自己的生活還需要繼續。

  攝影記者想給朱令拍照片,朱明新拿出梳子,把朱令的頭髮偏分,夾一個漂亮的夾子。

  朱令晃著腦袋拿手弄亂了,她再梳一遍。她輕聲對記者說,能找一個漂亮點的角度嗎?

  每次有記者來拍照片,朱明新都希望能把令令拍得好看一點,讓女兒有自己的尊嚴。她說自己很矛盾,希望媒體報導推動此案,又怕令令的照片登出來讓令令受傷害。

  網上很多人認為,朱明新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種生活。

  可是,朱明新說,「不是的,對我來說,發生了這麼多事,沒有一件是好的。從來就沒有什麼平靜的生活,以後也不會留給我什麼幸福。」她苦笑著搖頭。

  她說,生活在這樣的境況裡,活著就靠那點希望在。

  朱明新經常會和朱令一起念唐詩宋詞,朱明新拿著書念一句,朱令就能接下去。朱令喜歡李白,她欣賞李白開朗樂觀的性格。談到這些,朱明新嘴角會有笑意。她說,朱令比她會背的詩多多了。

  5月10日上午,古琴聲中,朱明新問朱令,「令令,李白好還是杜甫好?」朱令歪著腦袋,手顫抖著,含糊不清地說,「李白好」。朱明新笑了,「你最喜歡李白的哪首詩?」朱令在想,朱明新靜靜地等著。「飛流直下三千尺」。朱媽媽說,「那宋詞呢?宋詞最喜歡哪首?」朱令費力地搖了一下頭,又一下。

  「為什麼不喜歡?」「宋詞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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