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訴!我抗議!--為「深圳遊街」中被蹂躪和被侮辱的
二00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極普通的一天。這天,中國的水文天象,均無異常。然而,位於中國南部的城市深圳,卻在這天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因為,這天,它打破了一項世界記錄: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百多名在該地謀生的妓女,被深圳警方押赴大街,遊行示眾。頓時,深圳沸騰了。好像慶祝一次百年不遇的盛典,猶如圍觀一個別開生面的「馬戲團」,當一百多名少女,手戴刑具,身穿囚服,臉遮口罩,在萬分驚恐中遭受羞辱時,人們奔走相告,群情蕩漾。同時,當這些在現代歷史上極為罕見的鏡頭,通過各大通訊社的電波和計算機的網路傳開後,整個世界大吃一驚,目瞪口呆:這是哪裡?這是文明世界嗎?形而上學的詰問
深圳警方的動機深不可測。或許,他們要向在附近視察的人大委員長吳邦國獻媚。為彰顯整頓風化的決心,異想天開,暗送秋波?或許,警察不按「經濟規律」辦事,依仗警權,免費嫖娼。偶不遂願,老羞成怒,公報私仇?或許,按弗洛伊德推測,警界領袖有特殊嗜好。唯有妓女受辱,方能興奮不已?但是,不管警方可能有千百種複雜的動機,唯有一種動機可以明確排除:那就是他們要真心打擊「賣淫」。因為,在深圳,「淫業」和「警局」有著幾乎同樣悠久的歷史。兩家比鄰而居,相安無事。為什麼恰恰在十一月二十九日這天反目成仇?難道這天是百年不遇的黃道吉日,千載難逢的「貞節」假期?
深圳警方的行為明白無誤。他們以令人驚訝的野蠻、下流、愚蠢和不可思議的剛愎自用,在短短一天時間裏,集中展現了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積累的全部社會不公,毫不留情地捅破了「再造香港」和「春天故事」的神話。並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對當朝最為神聖的口號「和諧社會」,發出了令人難堪的挑戰。
深圳警方令人驚訝的野蠻:因為他們用中世紀的手段,對付毫無反抗能力的婦女。在他們眼裡,人權不是「硬道理」,尊嚴不會「壓倒一切」。所以,他們敢於違反任何文明社會的起碼準則,在完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處心積慮地、最大限度地肆意踐踏一群少女的尊嚴。膽大妄為,其心可誅。
深圳警方令人驚訝的下流:因為他們用窺視隱私的陰暗心理,取代司法公正;以長舌婦般打探是非的好奇,壓倒執法莊嚴。中國有成千上萬的待決犯,為什麼他們偏偏與這群少女過不去?難道她們有特殊的觀賞價值?「我們給她們戴了口罩」,深圳警方如此辯稱。先生們,這恰恰證明了你們的下流!因為,這正是你們明知故犯、欲蓋彌彰的鐵證。這正說明你們明知侵犯隱私,偏要侵犯隱私。「戴上口罩」能改變事情的性質嗎?莫非在深圳警方的法典裡,戴上避孕套,便沒有強姦罪了?「戴上口罩」和遊街示眾,本來自相矛盾。能幹出結合兩者勾當的人,不僅意識下流,而且思維混亂,行為低能。「低能」和「下流」並不互相排斥,深圳警方完美地體現了低能的下流。
深圳警方令人驚訝的愚蠢:因為他們在無意中違反了遊戲規則,觸犯了當代中國最大的政治禁忌。他們捅破了「繁榮」和「穩定」背後那層薄薄的窗紙,暴露了整個社會重重黑暗不公不平的冰山一角。遊街照片中的這群女孩,在深圳警方眼中一定十分「下賤」。但她們卻使我聯想到另一張照片,一張非常「高貴」的照片,一張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孫女,在巴黎成為「社交名媛」的新聞照片。從照片上看,遊街女孩和「社交名媛」應該是同齡人。然而,是什麼使她們的命運如此不同,如此懸殊?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要造就這兩張照片,「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整句話一個字都不能少。光有「社會主義」,兩張照片都不應該存在。光有「市場經濟」,只能產生「社交名媛」。唯有「中國特色」,才能使「妓女遊街」和「社交名媛」同時並存。深圳警方,你們究竟想幹什麼?難道你們嫌中國貧富不夠懸殊,民怨不夠沸騰,人心不夠不平,社會過於公正?難道你們嫌貧民承受的苦難不夠深沉,傷口沒在淌血?所以,你們要公然展示、觀賞他們的苦難,要挑逗、調戲他們的傷口?你們居然想得出,恰恰選中深圳這個「改革開放」的窗口,暴露了這個窗口最需要掩蓋的東西:即「改革開放」底下脆弱的人文基礎,高樓林立背後昏庸貧乏的思想意識和燈紅酒綠掩蓋下的社會不公。你們自以為得計,肆無忌憚地恃強凌弱。但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你們在打擊貧民的同時,恰恰在全世界面前,為中國的最高權貴出了一道無解的難題。
基於歷史的控訴
一百五十五年前,美國作家霍桑寫過一部小說《紅字》,講的是二百多年前發生在清教徒社會的故事。女主人翁海絲特通姦懷孕,這在當時是大逆不道之事。審判時,海絲特為保護情夫,拒不吐露他的名字,因而被判終生佩戴象徵恥辱的紅色「A」字(英文中代表 「通姦」),並和初生的嬰兒一起被遊街示眾。二00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深圳,使我聯想到霍桑筆下的場景:
「當那年輕的婦女——就是嬰兒的母親——全身位立在人群面前時,她的第一個衝動似乎就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她這麼做與其說是出於母愛的激情,不如說可以藉此掩蓋釘在她衣裙上的標記。然而,她很快就醒悟過來了,用她的恥辱的一個標記來掩蓋另一個標記是無濟於事的,於是,索興用一條胳膊架著孩子,她雖然面孔紅得發燒,卻露出高傲的微笑,用毫無愧色的目光環視著她的同鎮居民和街坊鄰里。她的裙袍的前胸上露出了一個用紅色細布做就、周圍用金絲線精心繡成奇巧花邊的一個字母A。……圍觀的人群中擠開了一條通路。海絲特走向指定讓她示眾的地方。從牢門到市場沒有幾步路。然而,要是以囚犯的體驗來測量,恐怕是一個路途迢迢的旅程;因為她雖說是高視闊步,但在人們逼視的目光下,每邁出一步都要經歷一番痛苦,似乎她的心已經給拋到街心,任憑所有的人碾踩踐踏」。
二00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深圳,使我想到了海絲特。但是,海絲特的故事,發生在清教徒社會。那裡,「存天理,滅人欲」,以私生活嚴峻著稱。今天的深圳,私生活嚴峻嗎?「深圳遊街」和海絲特受辱的區別,或者說深圳比清教徒社會虛偽的地方就在於:深圳明明紙醉金迷,物慾橫流,卻「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覺醒來,忽發奇想,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這樣奇特的事情,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才幹得出來!光有「社會主義」,只能產生清教徒般嚴肅的生活。我們曾擁有過這種生活,在那裡,「深圳遊街」的女孩,本應都是良家婦女。光有「市場經濟」,這些女孩可能從良家婦女而淪落風塵,因為她們中不少人,除了身體,沒有「商品」可以出售。但是,「市場經濟」只要她們「有償」地供人玩樂,不會要她們「無償」地供人羞辱。唯有「中國特色」,不僅要在晚上玩弄她們,還要在白天侮辱她們!深圳特區確實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特」:當特區的經濟需要發展,特區的企業需要「公關」時,它需要這批女孩強作笑容。那時,她們就要被「買斷」,被「包養」。但是,當特區的政治需要「形象工程」,需要「貞節牌坊」時,它又需要這批女孩以淚洗臉。這時,她們就要被展覽,被羞辱。請問,全世界什麼地方能找到這樣價廉物美,一專多能,且逆來順受的女孩?請問,中國的投資環境能不在世界名列前茅嗎?
看著深圳遊街照片上那位以手捂臉的女孩,我突發奇想。我想告訴那女孩,你以手捂臉,在我心目中你是無辜的受害者。但是,如果你敢於放下手來,像海絲特那樣,傲視群倫,那你在我心目中便是傳奇般的英雄。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想法的幼稚和不現實。讓我們看看中國報告文學作家胡傳永在《打工妹的故事》裡,對那些女孩處境的描寫:
「一個又一個的農家少女,因生活所迫背井離鄉,到繁華的都市裡打工掙錢。她們掙到的錢非常有限,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卻異常慘重:衣不禦寒,食不果腹,居無定所。貞潔被無情撕毀,尊嚴遭肆意蹂躪。世道的險惡、謀生的艱辛,無時無刻不摧殘著這些本正處於花季年齡的群體。……她們出去得最早。上個世紀80年代左右,當農村需要減負時,當城市須要賤民時,她們便獻祭般地用自己的青春甚至是生命沖在另辟生路的最前邊」。然而,在茫茫人海孤立無援的掙扎中,她們一旦墮落風塵,就再難找回自己原來的位置。因為,她們「如何再去面對一直匍匐在莊稼地裡的鄉下父母? 如何再嫁進充滿溫馨亦拴緊籬笆的農家小院? 如何迴避掉村頭樹陰下那些鄙夷的目光? 又如何打發將來繞在膝下天真兒女們「媽媽做閨女時」的有關追問?」
看著深圳遊街照片上那位以手捂臉的女孩,我意識到,她其實不是為了自己。她更多是為了那遠在天邊讓她牽腸挂肚的父母兄妹,她更在乎的是那片她曾生活過並讓她夢魂縈繞的故土故鄉。她真正難以割捨,真正投鼠忌器的,是她那「原來的位置」。而這,或許是她如今唯一珍藏,唯一能留該自己的東西。誰說深圳警方愚蠢?誰說深圳警方低能?他們非常明白這層道理,所以他們要把這些女孩的原籍、住址、姓名,以及他們動用專業手段能夠偵查到的一切蛛絲馬跡,統統抖落出來。深圳警方,你們究竟要幹什麼?你們和這些女孩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何故下手如此狠毒?不僅要趕盡殺絕,還要旁及無辜,株連九族?
基於現實的抗議
記得在上海時,曾問一位警界朋友,他們是否打擊「賣淫」?答:「堅決打擊」。問:「如何打擊」?答:「四星級以上賓館不打,以下堅決打」。問:「為何」?朋友驚訝於我的無知,耐心開導:「當然是為了投資」。我聞言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確實,來華投資的富商巨賈,不會下榻於四星級以下賓館。在他們懷抱裡「賣淫」,屬於「投資環境」。我這才明白,「發展就是硬道理」,原來「放之四海而皆准」,舉一反三,廣泛適用。這樣的普遍真理,大概又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偉大創舉。因為,「社會主義」,本來沒有妓女。而「市場經濟」,據說「普遍的自由導致惠及全人類的經濟增長」。所以,「市場准入」應一視同仁,不能設置等級壁壘。唯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黑白通吃:官分三公九卿,妓有高低貴賤。不僅「刑不上大夫」,且「刑」不上二奶秘書、涉外娼妓。
上海和深圳,同在一個政黨領導下,一部憲法管轄內。警界準則,應無二致。所以,深圳遊街的女孩,一定不幸淪落於四星級以下賓館。對她們,無論怎樣欺負,怎樣侮辱,都不會影響深圳的「投資環境」和「改革開放」。是的,這群女孩中,不會有人為「改革開放」做出過突出貢獻。她們中很少有人做過攻「官」小姐、外商「秘書」;她們中很少有人一「脫」成名,躋身流行「超女」、當紅艷星;她們中更沒有人衝出亞洲,闖蕩好萊塢,進軍奧斯卡。但是,她們是她們這行中「沉默的大多數」。她們雖不光彩照人,被「黨的喉舌」所追捧,但她們或許有她們不為人知,且遭媒體封殺的故事:她們中,或許有父兄慘死於一次又一次的礦難;她們中,或許有弟妹葬身於那場「讓領導先走」的火災。她們,和她們的親人一樣,處於社會底層,用她們的雙手、青春、身體,甚至她們的生命,默默無聞地、被人鄙視地為中國的「和平崛起」,承擔著最低賤的勞作,付出了最沈重的代價。
沒有讀過經濟學,不知道深圳遊街女孩們創造的價值,在中國GDP裡所佔的百分比。我只知道,她們中不會有人將資產轉移海外,賬戶設至瑞士。所以,消費傾向,十分愛國。沒有學過「三個代表」理論,不知道在「和平崛起」的征途中,深圳遊街女孩們的利益,該由哪位「代表」來代表。我只知道,在亞洲,在中國「和平崛起」前,日本曾非「和平崛起」。我只知道,在日本非「和平崛起」的大軍中,有一批和深圳遊街女孩年齡相彷的女孩。她們是日軍的隨軍軍妓,曾為日本的非「和平崛起」,做出過自己的貢獻。我只知道,日本那支橫掃亞洲,在太平洋上不惜玉石俱焚的軍隊,雖然凶悍、殘忍,甚至嗜殺,卻從來沒有侮辱過自己的軍妓,自己的同胞。拋開政治分歧,暫忘歷史恩怨,深圳警方,你們不妨兩相對照,你們不妨捫心自問,在你們的隊伍中,還有沒有血性男兒?在你們的旗幟下,還有沒有可以稱為男人的男人?!
我手頭還有一張照片,是中東恐怖份子執行斬首行動的照片。照片上,劊子手個個頭戴面罩。他們為什麼戴面罩?因為他們有自知之明,因為他們意識到危險,因為他們自己也恐懼。和斬首行動中的恐怖份子相比,深圳警方表現得如此無畏。我再次凝視著那張深圳遊街的照片。這次,我看到了女孩們身後的警察,個個身穿制服,頭頂國徽,臉無懼色,心無愧意。這次,我不僅驚訝於深圳警方的野蠻和下流,更震撼於他們的麻木和無知。如果深圳警方有恐怖份子百分之一的智慧和見識,他們就會將他們親手發放的口罩,戴在自己臉上。因為,由他們扮演最高仲裁者的這些照片,總有一天會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的恥辱柱上!
「我等著」
深圳遊街時,據說有圍觀者拍手稱快,當地媒體也曾交口稱讚。但是,中國「沉默的大多數」很快開始發言,他們通過媒體,尤其是通過自由的網路,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以壓倒多數的聲音譴責了深圳警方。這是一種較量,一種人性的較量;這是一場戰役,一場思想的戰役;這是一次搏鬥,一次良知和愚昧,光明和黑暗的搏鬥。這次交鋒中的多數,代表了人心所向,也體現了中國近二十年來最深刻的進步。其中,最可貴的是上海律師姚建國,他公開上書全國人大,並引用威廉 · 皮特的名言:「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能進」,表達了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維護貧民尊嚴的信念。
姚建國的公開信,在我看來,可稱為二十一世紀中國的《我控訴》。一個多世紀前,法國作家左拉為德雷福斯冤案,置自身安危於不顧,力排眾議,振聾發聵,寫下了轟動世界、名垂青史的《我控訴》(J’ accuse)。距「深圳遊街」整整一百年前,即一九0六年,德雷福斯冤情大白,被法國最高法院宣布無罪。左拉的《我控訴》,利在當時,功在千秋,不僅洗刷了德雷福斯的冤情,而且淨化了法蘭西的思想,挽救了法蘭西的榮譽。今天,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像姚建國律師那樣,對中國點點滴滴的不公喊出「我控訴」!對具體而微的黑暗表示「我抗議」!那麼,縱然身無萬貫之財,手無尺寸之兵,我們也能為中國減少一分不平,添加一線光明。左拉的《我控訴》,洋洋萬言,最後以三個字終結全篇,那三個字就是「我等著」。今天,我們也等著:等著深圳警方公開道歉的一天。等著被蹂躪被侮辱的受害者,獲得尊嚴和賠償的一天。(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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