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矽谷女海龜回流的經歷

與雪相識在網上,那些年她在網上很有名,可以這麼說吧,早年在北美各網站玩的網友,大都知道SNOW。

真正與雪熟稔起來,是四年前的一次度假。雪那時居住在矽谷,在一間很著名的公司擔任採購主管,年薪近十萬,一位相當成功的職業女性。那天晚上我約了幾個網友聚會,雪是其中的一位,她給我的印象恍如網上,直率、真誠,熱情、能幹,而且充滿自信。

大概是2001年過後,雪忽然從網上隱退,偶爾會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美西一些報刊上,多是些參加社區公益活動的消息,除此很難找到她的蹤跡。雪後來告訴我:那段時間她對上網已經失去了興趣,加上她工作的那家高科技公司如同矽谷的許多公司一樣,經歷了大規模的裁員,她是被波及的一個,人一下子從高峰中急跌下來,那種失重,說不在乎那是假話。

這期間又過去了兩年,雪在另一間公司找到相同職位的工作,但薪水沒有原來那家公司多。不過這種生活對雪來說,已是一種滿足。「因為以前的付出與收入,多少帶有‘矽谷泡沫’的痕跡,不能讓你腳踏實地。而經歷過一次急劇的跌落,薪水雖然少了,生活上卻感受到一種踏實。」

直到去年的春天,雪在MSN上告訴我說有間公司給了她一個OFFER,要派她回國工作,條件相當不錯,所以她想回國去試試。記得當時我問過她,假若回去,你這邊的一切怎麼辦?雪停頓了片刻回答:我只是回去一段日子,想嘗試待一年,因為我想借這個機會體驗一下「海歸」的味道。

雪就是這樣踏上了「海歸」的路途。令我所料不到的,是她真如當初所說的,在一年後回來了。那天她在電話裡告訴我,她剛結束了國內的工作,馬上會到歐洲旅行,中途將在多倫多轉機,問我有沒有時間到機場與她見面,聽她聊聊「男海歸不願走,女海歸不願留」的理由,我們的話題就是這樣開始的。

在多倫多新落成的2號機場,四年沒見面的雪給我的感覺是氣色很好,人很悠閑自在。她說話的速度仍像以前那般快:「你別看我現在這麼悠閑,其實,在中國這一年裡,我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雪所應聘的公司,是臺灣一間很有名氣的大公司,該公司在聖荷西設有分公司,雪說去年她作為美國公司的代表回國時,美國分公司也就不過一千多員工,等她從中國離職回來時,美國分公司在中國的本土僱員已經有四千多人,可見公司發展速度之快,是按月按日,或者按時按分計。

雪怕我不相信,特意作瞭解釋:「你知道我們在中國一天工作多少時間?十二個小時是個起碼數,事實上,我們一週上六天班,每天常常要干16個小時。很多時候,因為要與美國公司交流,我們有時要在辦公室呆到半夜兩三點鐘,回家睡幾個小時,早上八點多又趕回公司。公司規定我們要隨時與公司聯繫,包括MSN必須 24小時打開,這就是說,你必須讓公司24小時都能找到你。」

作為「海歸」,雪的待遇應該說很好。除了頗高的年薪,還配有房子、司機、保姆,每兩個月還可以回美國度假。這種條件,相信對於許多回國找機遇的「海歸」來說,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偏偏,身處物料供應部經理位置上的雪,在一年後卻要打退堂鼓,這是什麼原因呢?

「其實我一開始就沒想要長久呆下去,當時只是抱著體驗生活的心態,覺得中國畢竟是自己的國家,離開祖國近十幾年,每次回去,都是匆匆來匆匆去,永遠只是個客。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要留在那裡,這些年跑了好些城市,像北京、上海等,覺得那裡的變化很大,無論是城市建設,還是人的觀念,這種改變讓你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你會有種衝動,想置身其中,想在變革中身同感受,大概這是我回去的主要原因吧。」

既然能夠有這樣好的機會,可以經歷和見證變革,為什麼不試著留長點時間?畢竟一年的時間太短太短。

「或許一年的時間對別人來說太少,但對我來說,已經夠長的了。」雪淡然一笑地說道。「講句實話,我從第一天起就想逃回來。如果要說原因,主要是我無法適應不同的文化背景,無法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學會圓滑。」

以雪的感覺,公司在管理上,帶有很鮮明的日本文化背景,這是她所說的第一個「無法適應」。

雪所在的公司在深圳有五萬多人,其中3%是從美國、臺灣、香港派回去的。這些都是公司裡的精英。公司裡把臺灣派回去的管理人員叫‘臺干’,香港派過去的叫‘港干’,自然,美國派過去的就是‘美干’了。

按照我們的理解,在五萬多員工之中的這3%,除了享有優厚的待遇外,由於他們分布在不同的部門,並且擔當著相當重要的領導職位,用「養尊處優」這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但雪說:在老總們眼裡,這3%的主管並不比別人有更多的尊嚴,他們隨時有可能被上司罵得狗血淋頭,「臉」無完膚。「作為主管,我們每星期一早上都要參加一個例會,這個會議的議題大多是由各部門的主管向副總匯報工作。公司有個規定,輪到那個主管匯報工作時,這個主管必須站立起來發言,假若他沒有回答好老總的問題,就會被破口大罵,那都是些很難聽的話,像王八蛋啊,還有******,笨蛋……等等,被罵的主管還不能坐下來,只有老總叫你坐下來,才能坐。據說有一次,某主管還被叫到後面去罰站。」

雪說她與四位女性主管還稍微好些,沒有被罵過,但這樣不等於內心會好受。「回去一年時間,我對這種會議已經自然形成一種恐懼感,每次開會總害怕被副總叫到,內心產生一種很恐懼,很驚慌的感覺。有時別人一說到和自己部門有關係的問題,也會神經質站起來回答,這與我在美國工作的那種環境完全不同。在美國,你在人格上是跟別人平等的,不管你是什麼職位。」

處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雪說無論待遇多麼好,職位多麼高,她都無法開心起來,人很壓抑,精神上感覺很不快樂,這是她逃離「海歸」隊伍的最根本原因。當然,還有複雜的人際關係,這是她說的第二個「無法適應」。

雪說她雖然擔當物料供應部經理,且有多年相關的工作經驗,本來應付工作並不是件特別困難的事情,但意想不到的,最大的阻力,不是來自工作,而是來自 「人」。雪有一位從臺灣派來的拍檔,或許出於嫉妒心理,對美國派來的主管同事很不友好。雪說她這位拍檔最熱衷的就是給她出難題,在其他主管或下屬面前讓她難堪。為此關係弄得很僵。有很多人際關係,對於長期在美國公司工作的雪來說根本無法領會過來,雪最後只好找到老闆攤牌,聲言不調走他無法工作,這場仗打了好幾個月,雪說勝負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那是一種心身疲憊的內耗。

除此以外,作為唯一具有大陸背景的管理人員,雪說她無法接受公司主管對大陸本土員工的歧視,那種烹犬藏弓的悲哀,無時不壓抑著她。「有些‘臺干’對大陸本土的員工,不管他們的學歷多高,文化背景多好,罵起來竭盡侮辱,有些話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是作為具有多年管理工作經驗的主管從美國派回去的,雖然他們將我與大陸本地人分開對待,但當我看見自己的同胞被這樣侮辱,內心很疼,很多時候我想為他們出面,但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一個人的力量有多大?況且許多同胞為了那份工,再難忍都忍下來了,相比之下,我的反抗是微不足道的。既然反抗無效,那就只有逃。」

不過,雪說在海歸這一年裡,無論工作多麼繁忙,壓抑多麼大,開心與快樂總是有的。像拿著美國的薪水在中國消費和旅遊,錢很經用。回美國前,雪先後到了上海、南京、杭州、北京、天津、西安、臺北等地,心理上有種很充實的滿足,因為離國多年,對祖國愈來愈陌生,這次能全國到處走走,了確了許多願望。

談到旅遊,雪自然將美國與中國比,她說她對中國的感受是又愛又「恨」。

「我是中國人,從小在中國長大,我的父母家人都在中國,本質上我是愛中國的。可是在中國工作這一年裡,當我處在現在中國那種環境,這是一個把人本性中最不好的一面暴露出來的環境,很自然地,我會將十幾年的西方生活經歷去比較和體會目前中國的一切,那種震撼,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雪所說的震撼有兩個方面:一是整個社會環境的不安定感;另一個是道德理念上的無法認同。

先說社會環境的不安定感。「在中國大陸,至少是在深圳這座移民城市,人與人之間,特別是陌生人之間,缺少一種最基本信任。比如說,每次單獨出去,同事朋友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小心啊,背包要朝胸前靠,否則會被搶被偷;晚上不要一個人坐出租車,寧願辛苦一點擠公車,否則不知道出租車司機會把你送到哪裡去,謀財害命都有可能噢;不要答理陌生人的搭訕,他們一定是想騙你的;不要濫用同情心,施舍街頭的乞丐,他們都是裝可憐的,其實有許多同夥,有組織專門從事乞討行業,謀取利益,等等等等。這些忠告讓我人還沒出門,就先自不寒而慄起來,彷彿外面處處是陷阱,自己則像是個剛從世外桃園回來的人般,不知今夕是何時。而我是個十分感性的人,天生喜歡與人交流,對人缺乏防範心理,願意被信任也願意信任別人。但很不幸的,我外出確實有過許多不愉快的經歷,讓我又氣憤,又失望。

「像有天晚上我單獨從深圳市區斗膽乘出租車回公司住處,路上還跟司機很友好地聊天,到住處後,出租車費50元,我給了100元,找了50元,當時我心中還慶幸沒遇到什麼意外,第二天上街買東西,當我掏出昨天找的50元鈔票時,當場被發現這是假鈔,此事讓我尷尬莫名。

「還有就是記得我第一次去深圳羅湖商城,看到在對面繁華街道人行道邊一個垃圾箱旁有個穿著破爛的的少婦,背著個骨瘦如柴的嬰兒,正對著垃圾桶裡揀東西吃。當時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了,覺得太震撼了,怎麼會有這樣的現象呢?在深圳這麼富裕的城市,還有如此貧窮可憐的人,特別是那嬰兒奄奄一息的樣子。當時我想上去給她錢,以及在旁邊餐館買一份便當給她,但我被旁邊的朋友拉住了,她們說你千萬不要這樣做,否則你就走不開了,馬上會來一群乞丐圍住你,在她們勸阻下,我帶著沈重的心情走了,這一幕在過後的幾天裡一直在我的腦中閃現。後來我每次經過那裡,我都看到同一個垃圾箱旁,同一個少婦背著同一個嬰兒,以同一個姿勢在掏垃圾吃。我很納悶,怎麼也不換個地方呢。一直到有一次,我跟一個當地的朋友又經過那裡,問了她這個問題。她笑著說,你注意看啊,她手上拿的是餐館的便當盒子,裡面的東西都是美味新鮮的噢。這只是她從事的賺錢‘行業’,以騙取同情心而謀取利益而已。聽了朋友的話,我再觀察了一下,果然不錯。我當時的震撼,更甚於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震撼。只是,那時是同情,之後是被騙的感覺,而這種被騙的感覺可能就此讓人對真正需要幫助的弱者也失去同情心。」

雪在講述這些往事時,心情顯得格外的沈重,本來我想用「也許你出來太久,對中國不瞭解而已」來開解她,但當我們的目光發生對接時,她眼眸所流露出的那種困惑與痛苦,著實讓我無言。

「你知道嗎?在那樣的環境裡生存,很快你就會不知不覺地被同化。剛去深圳時,我很難擠上公車,原因是我習慣了如美國那樣讓,後來朋友說,你不能讓,要搶上去才對,否則你永遠都乘不上車了。到我離職前到臺北去旅遊,車一來,我很習慣地就去搶,等我跑上車,一看下面的乘客都在恭敬地禮讓著,當時把我臊得,我問自己;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除此以外,令雪感到不適應的,還有道德觀念問題。雪說儘管在回國前已有所聽聞,也作好了相對的思想準備,但通過一年來的接觸,她深感中國目前男女關係的開放程度,已超越了西方社會。這是她感受到難以接受的。

「我並不是個思想保守的人,對身邊發生的許多事情,我還是用理解的思維去接受的。譬如,找小姐的問題,我們不應該苛求一個男人‘出污泥而不染’,如果環境不給他這個條件,他或許不會去做。當然這裡還有人的素質問題,還有抵禦誘惑的能力,都跟這些行為有關。只是,生意場上,如果五個男人出去,四個都找了小姐,有一個例外,別人會認為例外的有毛病,不正常。你能要求他‘出污泥而不染’?還有,男人天生就是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這沒什麼不對。如果一大堆年輕漂亮的美女蜂擁而至自動獻身,那他怎麼能抵擋得了?我想有部分男海歸回去之後,那怕境遇不怎麼好,但也不願意走,總覺得在中國「感覺」好。這種「 感覺」 好,相信與這種環境有一定的聯繫。所以,主要怪環境,不怪人。

「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有責任、有素質的男人,不能只受‘本能’的控制的啊。雖然環境的作用佔絕大部分,但個人也有原因。一個好的社會,好的環境可以為你提供一個不變壞的機會,難道自己就不能為自己提供這樣一個機會?我覺得,一個人行為的最基本的底線是不去故意傷害別人,這樣說不錯吧?如果,你明知你的行為一定會傷害別人(比如太太、女友、家庭什麼的),你還要去做,那麼你就去承擔後果吧。不要給自己找尋藉口,雖然我前面已經給了男人很多藉口,但那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接受那些越軌的行為。其實我並不怪中國人,不怪男海歸,我怪的是中國目前的這種環境和土壤,現在的中國就是這樣,這不可悲嗎?這是我選擇離開我不喜歡的環境的原因。

「而作為一個女人,我對其他女人,特別是以依靠男人為生的女人的忠告就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對別人的依賴上,不管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個人的命運,必須要自己去把握,而不是交由別人,即使你可能從中得到短暫的好處。悲劇是難免的。高質量的物質生活以及錢固然重要,但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當然可能有人會說我是因為有了足以讓自己生活舒適的薪水,所以可以‘站著說話’,不過,人還是應該有條道德的底線吧?為達目的什麼都可以做,沒有底線的行為,這樣的幸福與快樂有什麼意義呢?」

雪講到這裡,忽然將話收住。飛往巴黎去的飛機馬上就要登機了。雪在結束這次專訪時對我說:「因為有了在中國工作和生活的經歷,我更加明白了我需要的是什麼,於是分外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真的,我非常感恩。我覺得現在是我近年來心情最好的時候。快樂,平和,感恩。

「在中國工作那段時間,我很難過,覺得自己怎麼會跌入這樣的環境中來,但當我一離開那個環境,我卻由衷地感謝在中國的這段經歷。試想如果沒有那樣的經歷,怎麼會有我現在的平和滿足?而且,在事業上,我很幸運,決定回美國前就在矽谷找到一份我十分喜歡,待遇又很好的工作。上帝是公平的,在矽谷那間著名公司擔任採購主管時是我事業的黃金時期,自我感覺特好,可是現在想來,如果不是經濟泡沫作用,我當時的能力並不能達到可以拿那種薪水的程度。而現在,我的經歷,加上我能力的提高致使我又拿到了高薪,此時此刻我感覺特別踏實,因為今天的一切與我的能力是相適合的,為此我充滿自信,我覺得I deserve what I earn now!」

雪說她在開始工作前做了兩件事,一是給自己買了間屋,中國回來,她知道家的重要,那將是她的歸宿;還有就是去歐洲旅行,將心境調整到最合理的程度,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在我們握別時,雪說;「千萬別把我看成是‘女強人’,我其實真的不喜歡‘女強人’這個稱號,它太堅硬了,沒有女性味道。一個女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是善良、寬容、有愛心、獨立、自信。女人還應該注重自己的外表和內在。當然,還應該有愛情,否則她的生活就不算完整。而女人該有的,我都有,這是我最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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