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貴的卑賤者,武訓



他一個人的屈辱下跪,將來會使所有中國高昂起頭顱。
他一個人的卑賤隱忍,必將會使整個民族高貴的崛起。
只要,我們牢牢記住一個名字,武訓。

 


這是一個最不應該淡出我們視線的名字,因為55年前的一次狂風驟雨般的文化迫害,武訓如挫骨揚灰般消失於中國精神之中,他身後的世界,依然沒有改變,儘管他以絕大的苦痛和屈辱嘗試著去改變,但55年前的文化褻瀆以污穢不堪的方式將他的夢想強行剝去,可恥的政治構陷差一點抹煞掉了中國歷史上最高貴的卑賤者。

可是,可恥的陰謀和卑污的惡行永遠都會差一點,中國精神永不會寂然倒掉,一旦重生,必如涅磐。

1838年山東冠縣柳林鎮的一戶武姓貧寒之家正為生出的第七個孩子愁苦難言,他們已經很難再擠出糧食來供養這個孩子。這是清朝道光年間的普通一天,卻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一天,在以後更長的一些日子裡,這個小孩會享有極高的聲譽,他的事跡流傳於許多國家,他的精神會指引許許多多朦昧的心靈向希望進發,他的名字將寫進中國文明史,人們把他叫做中國的菲斯泰洛奇(菲斯泰洛奇是瑞士偉大的教育家,被稱為「教聖」),然而這一天,他的出生讓家人心煩意亂,甚至連名字都懶得給他取,順口就把他喚做武七。

八歲那年,武七的父親病死,姐姐做了童養媳,積貧積弱的家境使武七只能開始乞討為生。從九歲開始,武七乞食奉母,當時的人稱之為「孝乞」。白天行乞,晚上紡麻,每天用兩個小錢買些饅頭度日,小小的武七也許沒有想到,他的大半生都會在乞討中度過,而柳林鎮的鄉鄰們也沒有想到,這個卑賤的髒孩子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乞丐。

十五歲時武七在姨夫家做童工,兩年後給地主李稟生打長工,一幹就是三年。這三年間武七受盡白眼,冷暖自知,但當結帳的這一天,李稟生卻做假帳欺騙武七,謊稱工錢已經結完,武七椐理力爭,卻遭到了李稟生的暴打,還落下了「訛賴」之名,滿臉是血的武七淒慘的流落到村頭的一間破廟,三日不語不食,渾然似痴,進入了沉痛的思考之中。

我無法想像這三日裡武七經歷了怎樣的心靈掙扎,經歷了怎樣的思想狂奔,當年二十歲的武七實際上一直處於極度卑賤和屈辱的生活當中,如果是普通的人,他很難逃脫習慣卑微的命運,在恥辱中沉默到死,但是武七不是普通人。

在民國時期,在某中學曾經有一次「誰是你最崇拜的人」的調查活動,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寫下了這樣一個名字——武訓。如果沒有在破廟三天裡的精神洗禮,武訓的名字就不會寫進那些學生的心中,也不能給我們留下如此豐美的精神盛宴,他的精神內涵直指人心,留待後人慢慢品嚐,並將我們的心照亮。

三日之後,武七如參透命運之輪的智者,一掃悲慘夢魘的困擾,武七悟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卻用一種近乎於自虐的苦行方式去實踐自己所悟,開啟了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最偉大的救贖壯舉,彷彿是一棵草種,卻勝放出萬千芳菲。武七認為自己之所以受盡欺凌的最主要一個原因就是沒有讀過書,窮人不讀書,永遠不會有出路。但是武七的偉大之處便在於,他決心要施救的對象不是自己,是其他人,是天下所有的窮苦大眾,武七的利他精神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出於壓迫和貧寒,但他卻走出了一條過於堅決和強韌的道路,並最終實現了心中的夢想。

武七走出自我之後,開始了艱苦屈辱,含垢隱忍的乞討興學生涯,以一個樸素而真摯的信念,成為了千古流芳的義士,成就了中國教育史上可歌可泣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武七是那種窮得連名字都沒有的人。
武七的精神世界卻富可敵國。

從二十一歲開始,到以後的近三十年時間裏,武七的足跡踏及山東、河南、河北、江蘇等省,每每討到好一些的食物和衣服,便想方設法的變賣成現錢,而自己卻堅持以最粗劣的食物自養,以一種高度的自我約束向理想逼近。從外表上來看,武七至窮也,但他的精神世界卻漸漸趨於安寧和恬靜,成為了真正意義上邊走邊唱的精神行者。

武七沒有念過一天書,卻在朝聖之旅中獲得了天賜般的智慧,武七在乞討中學會了歌唱,此後他的歌謠陪伴著自己和許多人一起走向理想國,武七以卑賤之軀,唱響了大善之音。武七一路走一路唱「吃雜物,能當飯,省錢修個義學院」;乞討時向人下跪唱著「別看我討飯,早晚修個義學院」;紡麻打雜時唱到「拾線頭,纏線蛋,一心修個義學院」;為人傳信做媒時唱到「吃得好,不算好,修個義學才算好」。

武七為吸引眾人的目光以便討到更多一些的錢,斷髮截邊,弄了一個類似於現在朋克的髮式,在街邊拿大頂,翻觔斗,學蠍子爬,邊爬邊唱「豎一個,給一個,豎十個,給十個,豎得多,給得多,誰說不能興義學?爬一遭,一個錢,爬十遭,十個錢,修個義學不犯難!」。武七為了討好闊少紈絝,讓他們更為大方的掏錢,生吞活蛇,嚼吃磚瓦,甚至,還吃過屎尿!有人問他何以此為,他說「使他們無錢也能讀書,使他們讀了書不再被人欺」!此等胸懷,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此情此義,感天動地!

浩浩華夏,此種義人,千年之內,惟武訓一人而已。

武七不給自己的親戚朋友一分錢,唱道「不顧親,不顧故,義學要修好幾處」,然而在他三十八歲那年,魯西北遭遇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武七買了四十擔紅高粱,托鄉紳替他賑濟災民。武七的內心,善之至大,不惟小善而已,但在需要的時候,毫不吝嗇,他甚至一次性的贈送了十畝田給生活艱難的張氏婆媳。

有人計算過終其武訓三十年乞討用於辦義學的經費,竟然是清政府年財政收入的八千分之一,相當於現在的800萬元到1000萬元。這不是一個蠅蠅獨善其身的役井小民,此乃千古第一善聖、智者也。武訓的人生超出了我們可以想像的高度,他成為了一種精神地標,他就是理想。理想,真的是無法靠近的嗎?



其實直到如今,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給武訓加冕。

我們所能做到的,僅僅是仰視,有一塊星空,只能夠仰望。

武訓的光芒是超越時代的,甚至,超越了他所想要救贖的階層。今天能夠讀懂他人生所蘊涵著的可能意義的人,不會僅僅是窮人,我更希望他的意義燭照到的是現在的精英們,但凡偉大的遺忘,一定是始於智慧的人。謠言止於智者,而英雄,也埋葬於智者。

經過了三十年忍辱負重的努力,武七已經置田230畝,積資3800餘吊,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其財產在當時已經算相當豐厚,但武七直到現在依然沒有自己的名字,甚至,他也拒絕娶妻置家。在他跪求當地的舉人楊樹芳先生出來正式籌劃興辦義學之時,楊舉人慨嘆不已,勸他先成家再辦學,但武七開口唱道「不娶妻,不生子,修個義學才無私」!

這是一個習慣於下跪的中國人,這是一個跪得最低卻站得最高的中國人。

一年之後,崇賢義學於1888年春天開學,武七畢三十年之功,終於親見了理想的實現。開學之後,武七以他習慣了的卑賤方式四處求師勸學——跪請!他給有學問的進士舉人下跪,求其任教;他給寒門貧士下跪,求他們送子上學。但是武七卻在後來名聲大震之後,當「樂善好施」的牌坊為他建成之時,若發狂一般不肯向皇上下跪謝恩!他衝進校舍,對著孩子大聲喊「你們記牢了,將來長大,千萬別忘了咱莊稼人!」。
武七,一個沒有被強權閹割掉自尊的卑賤者,他只為理想匍匐在地,他是中國最高貴的卑賤者!

山東巡撫賜名武七「訓」,武七才算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字。陶行知先生作《武訓頌》評價武訓:「朝朝暮暮,快快樂樂。一生到老,四處奔波。為了苦孩,甘為駱駝。與人有益,牛馬也做。公無靠背,朋友無多。未受教育,狀元蓋過。當眾跪求,頑石轉舵。不置家產,不娶老婆。為著一件大事來,興學,興學,興學」。這是用武訓的方式來寫武訓,我想,武訓能懂。



武訓三十年持之以恆的堅守,其意義早以超越了個體的努力,他是人類慈善之心和仁愛本性的憂傷之源。

一個聖雄似的人就這樣匆匆的來到過這個世界,而如果不是因為一次文化戕害和殺伐,我們反而會忽視甚至於不相信他的故事真真正正的在這個國度裡出演過,武訓這個行吟詩人和善之聖者留給了後人無限的驚嘆和久久的沉默。

段承澤先生於1938年繪製了一本描述武訓先生生平的作品《武訓先生畫傳》,而陶行知先生送了一本給當年著名的導演孫瑜,這一段機緣促成了一部非常著名的電影在後來的許多年之後投拍並公映,這部電影就是赫赫有名的《武訓傳》。

孫瑜從1944年接收到贈書並醞釀拍攝,到1951年2月正式完成拍攝,整整經過了七年之久。這部電影后來不久就遭到了批鬥,其中電影中一個小小的細節很能說明被批鬥的原因:一個農民起義型的虛構人物周大對武訓說「餵,武七,跟咱們一起走吧」……「這種世道,不是人活得下去的了,咱們就只有殺,殺盡那些狗官惡霸!」。武訓說「殺?從李闖王和他手下的農民逼得崇禎皇帝上吊煤山,到八十年前佔領過咱們堂邑、壽張、陽谷等縣的王倫,他們都是殺人魔王啊,最終都是一敗塗地!洪秀全五年前在南京當了皇帝后就忘記了窮人……殺,又能有多大用處?」。

電影中周大「不由得低下了頭」。

毛澤東1951年5月20日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社論,而現在大家都知道所謂社論在中國是一種獨有的政治文體,往往是以檄文的方式出現的,這篇社論就是歷史上很有份量的《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

這篇社論引發了全國上下爆炸式的批判,一時間檢討與批評齊飛,叫罵和打倒共鳴,從5月到8月,全國各類主要報刊雜誌上署名批判文章多達800多篇。武訓,從此進入了黑名單。我們現在可以隨意的問問身旁的人,除了少數五、六十年代的人還有些記憶以外,能夠知道這個名字,這個人的,能有幾人?

當年周揚對武訓的批判道出了一個深層次的原因「因為新中國是革命是武裝鬥爭的成果,如果強調改良主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當然,就等於質疑了革命的合理性和正當性」,一語中的把批判的實質很透徹的道出。

口誅筆伐加人身迫害,無恥之尤的以政治需要為名抹殺掉了中國精神中至善和仁愛的聖徒,但他們抹殺不掉仰望和追尋的靈魂,武訓精神必將重生,無論他們想怎麼的矇蔽甚至於剝奪這種仰望和追尋,也無法掩蓋武訓的光芒。



孔子提出「有教無類」的一千多年之後,武訓用過於痛苦的方式實現了窮人讀書免費,直到如今,我們不是還在沿著武訓的路摸索嗎?

與武訓遙遙相望的菲斯泰洛奇,也如乞丐一般,畢生致力於愛的教育,終於使得平民教育在瑞士實現,是瑞士能夠成為歐洲一流的超級教育大國的精神動力,我們今天到了再塑武訓的時代。

回頭再看看武訓吧。

三十年厲行之行吟善聖,雖最終富甲一方,但仍然以其堅忍不拔的人格操守,以過於苛刻的自虐形式謹遵心靈的誓言,將所有財產用於免費幫助窮孩子讀書上學,終身不娶,食用粗劣,為理想不斷的下跪,卻堅決不跪皇帝,並拒絕接受賞穿黃馬褂,在臨死之前「聞諸生誦讀聲,猶張目而笑」——《清史稿》。
這是一個在專制時代最自由的人,他試圖以個人的卑賤讓所有的人站得更加挺拔高貴,我相信,武訓一定能夠做到,他的夢,將不會只是一個夢。如果,我說如果,武訓在現在這個時代依然寂寞的匍匐在地,我們,將一樣不能站立起來。

四十年代陶行知先生作《把武訓解放出來》:「無論是主動的把武訓先生劃入我們的小圈子,或是被動的讓大家把武訓先生向我們小圈子裡推,都是因為我們有了小圈子,所以連累了武訓先生也被封鎖。我要申明,武訓先生不屬於我們的小圈子。他不屬於一黨一派。他是屬於各黨各派,無黨無派。他是屬於整個中華民族。」

武訓還屬於整個人類,但首先,讓武訓走過的這塊土地說話吧,讓他曾生活過、熱愛過、幻想過、痛恨過以至於含笑隨塵的這塊土地說話吧——你的努力,我們仍然在繼續著,並終將實現那個夢。

我看到武訓正在甦醒,我看到了白禮芳、叢飛、徐本禹、梅香、楊國均、史本玖、趙渭忠、蘇本、王玉翔、聶才炯、劉保宏……這個名單還會很長,這個名單本來就很長,但我真心的希望,這個名單將越來越短,直到短得只剩下兩個字——武訓。

我們現在習慣於把過於大的責任推向一些孱弱的身體和弱小的個體,然而一切權利和夢想都是爭取而來的,我們現在是時候將武訓這樣的人格力量加諸於社會了,這個力量必將成為社會的主流,成為一股洪流,將不再是一個個的平凡弱小的身軀,將不再是一個個慈愛憂鬱的面容,將不是一個個偉大高貴的名字,他們將化為一種關聯而良性的機制,化為一種社會的功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氣質。

百年武訓,行兼孔墨,善之大者,無聲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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