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良伴

2006-12-04 14:27 作者:琦君 夜深倚枕閱讀，鼻子尖上忽覺痒酥酥的，垂下眼睛一看，原來是一隻比芝麻還細小的飛蟲，停在"山頂"上休息。這時，我只要伸出一個指頭一抹，它就馬上粉身碎骨，成為一點小灰土，再用嘴一吹，它就化為烏有了。聽不到它一聲悲慘的喊叫，看不到它一絲痛苦的掙扎。在這微弱的小飛蟲之前，我真的是這般偉大，足以自豪嗎？但我心頭卻只有惶惑與淒然，想想自己這幾天裡，左腳輕微扭傷，舉步維艱，就感到十分的無依無助。日前切菜不慎傷了手指，血流如注，痛徹心肺，心中驚恐萬狀。造物主賦予我們的生命是堅韌的，卻也是脆弱的，讓你在安全中享受生命喜悅，也讓你在危難中作痛苦的掙扎。你縱有無比的勇氣、智慧、毅力，可是在生死關頭，卻是一點不由你自己作主。如今，我卻要去毀滅一個毫無敵意，也毫無抵抗的小生命，我真為自己的殘忍感到羞恥呢！

我一直這麼想著，看小蟲慢慢地由鼻子尖爬到嘴唇邊。我輕輕把手背伸過去，它絲毫也不驚嚇，順理成章地爬上我的手。我仔細地看它，原來那麼細微的一粒小蟲，竟長得非常端正，秀氣。頭上兩根秋毫似的觸鬚，不時擺動著，小腳在交換搓動，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兩片翅膀張開又合攏，它是在這一片廣闊的平原上無憂無慮地漫步呢！溫暖的燈光照著它，在它一定有如春陽普照吧。看它這麼的自在快樂，懵然不知死亡可隨時來臨，我，怎忍心不給它一份安全感呢？不，我並沒有資格給它安全感，如同我沒有資格奪取它的生命一樣，它原當有它生存的權利的。好像日本的一茶和尚的詩："不要打它，蒼蠅正在搓它的手、它的腳呢!"生命是多麼美妙與莊嚴啊！

我呆呆地望著小蟲，它不時飛起，又不時停下。停在我的手臂上、書上、搖動的筆桿上，透明的小翅膀有時抖動一下，是在伸懶腰吧！我不由得笑了。

我忽然覺得在這夜深人靜之時，自己與小蟲，形體上雖是一大一小，生存在同一時間與空間之中，呼吸著同一種空氣，在造物主的眼中，都只是朝菌蟪蛄般的渺小。它雖默然無聲，我們卻脈脈相對，但我似乎感覺得出來，它把我當作朋友，或者當作一座山也說不定。總之，它是愜意極了。於是我傻傻地低聲對它說："我疲倦了，要關燈休息囉，明天再見。"它也似傻傻地聽著。關燈以後，它就沒有再來驚擾我。

第二天，我就把它忘了。可是一到夜晚，剛捻亮燈，靠在枕上，它又悠閑地飛來了。像個老朋友似的，一下子就直接停在我手指頭上，有點頑皮惡作劇的樣子。我尖起嘴輕輕一吹，真是一陣狂風呢！好抱歉地把它吹得老遠，它一定嚇著了，半天不再飛來。可是燈光是溫暖的，空氣是沉靜安詳的，不一會它又回來了。審慎地停在書頁上，慢慢爬行一陣，感到放心了，才把翅膀收起來。我也惡作劇地張嘴用微微的熱氣去呵它，它觸鬚抖動一下，沒有飛走，知道我在跟它逗著玩。真是個聰明的小精靈呢！

它已是第四個深夜來陪伴我了。但願它"長命百歲"，樂享天年，讓我們結個忘憂之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