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文革自殺經歷





誰也沒預想到世界會轉眼間變得如此混亂,如此讓人惶惑不安。混亂,無序。固有的生活信念道德觀念一夜間會摔得粉碎。人,重新排列組合;人,又一次面臨著命運的威脅。蕭乾在混亂中選擇了自殺。

北京豆嘴胡同41號,一座普通的四合院。1966年9月4日。胡同裡,高架在大樹枝上的喇叭,發出刺耳的喧叫聲,充滿火藥味的聲音,飄在令人恐怖的空氣中,像一條條無形的長蛇,溜進這座小院,從窗縫間爬進來,吞噬著蕭乾的心。兩個月來北京城到處都是這種使人或發狂、或恐怖的聲音,它打破了人們心中的暫時的寧靜,在歷史的巨大的留聲機上,錄上了不諧和的奇怪音響。

蕭乾坐在桌前,平靜地望著桌上的一瓶白酒,一瓶藥。就在幾天之前,8月23日,這間房子湧進一幫造反的孩子,他們只有十幾歲,如果換一個環境,也許還是父母身旁撒嬌的寶貝。他們扯下牆上的版畫,玫瑰的花瓣揉碎了,木板碎裂的聲音,敲打著蕭乾的心。然而,他呆呆地坐在一旁,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些「英雄」們蹂躪他的心愛之物:畫、書……他的心冷了,腦海裡隨即冒出一個字───死! 

妻子的姐姐,在院子裡被罰在八仙桌上跪了許久,小將們把她趕進房間,勒令她燒掉「一切應該燒掉」的東西。在小將們的監督下,她點起了火。

火閃著無情的光亮,映著蕭乾痛苦的眼睛。保留幾十年的寫作卡片,在火中化為灰燼。珍藏的幾百封友人書信,在火中嘆息,發出絕望的呼喊。那是些多麼珍貴的信件呵!在幾十年的文學生涯裡,從30年代到40年代,他在中國,在英國,結識了許多中外著名作家,有的還結下深厚情誼。沈從文、楊振聲、巴金、楊剛、斯諾、福斯特……一個個熟悉的面容,此刻,彷彿在火光裡一一閃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願意看到它們化為灰燼。 

8月23日,他的精神堡壘被衝垮了,混過去、挺過去的決心,被妻子的挨斗摧毀了。文潔若,一個瘦小卻頑強的女性,在10年漫長的歲月裡,陪伴蕭乾度過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1954年他們結婚,剛有孩子,反右的風暴就把他們捲進生活的漩渦。蕭乾從《文藝報》副主編的位置,跌為「賤民」,在勞改農場裡呻吟,在有的女人主動或被動地離開自己的丈夫時,文潔若頂住了巨大的壓力,給蕭乾以生活的信心,以家庭的溫暖。當蕭乾站在唐山柏各莊農場的田地上,迎接前來看望自己的妻子時,他流淚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妻子難以估量的恩澤。幾十年中,從30年代,到50年代,蕭乾在婚姻上,一直曲折坎坷。結婚,離婚,再結婚,再離婚,幾次波折,使他在感情上留下深深傷痕,生活也籠罩上難以驅散的陰影。 

妻子被押到岳母家批鬥,她在院子裡挨鬥,而年逾古稀的岳母,在房間裡聽到女兒被辱罵,聽到女兒的爭辯,老太太絕望了,她再也不願忍受這一切。她含憤懸樑自盡!當她告別這個人世的瞬間,女兒還在院子裡挨鬥! 

蕭乾又看到妻子站在出版社院子中間的平板車上挨鬥。岳母的死,使她更為冷靜、頑強,她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她的臉上抹著墨汁,頭上戴著高帽子。一個弱小的心靈,在時代的重壓下喘息! 

蕭乾徹底絕望了。家裡只剩下他一人。他坐下來,拿出這張白紙,作出了和岳母一樣的選擇───自殺。他要在另一個世界尋求安寧,尋求永遠的解脫。 

對於死的考慮,蕭乾這幾天一直沒有停止過。自殺,在他來說,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過,他不願簡單地死去,他在尋找一個最好的結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跳樓?不行,萬一死不了怎麼辦,反而會增加更多的麻煩和痛苦。蕭乾剛聽到一件傳聞:一個人忍受不住侮辱和打擊,半夜從樓上跳下,但並沒有死。活過來之後,他不敢說是自殺,那樣會背上「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罪名,他解嘲似的說,「我半夜裡做夢,好像有特務來抓我,我拚命地跑,往樓下跳……」 

蕭乾沒見過那人,但他可以想像,那人在痛苦地呻吟時,臉上會露出怎樣的、勉強的自嘲。 

上吊吧?蕭乾走進廁所,尋找適合挂繩子的地方。不行,萬一剛吊上去,有人突然進來怎麼辦?

跳湖吧?蕭乾騎自行車,在北京城裡轉來轉去。三十多年前,在燕京大學唸書的他,常常騎著自行車跑進城內,到沈從文的家中,將自己剛寫出的小說交給沈從文看。他也曾騎車進城,隨沈從文走進總布胡同那個有名的「太太的客廳」,看望頗有名氣的才女林徽因。他哪能想到,30多年後,他會騎車在北京尋找自己的歸宿。 

蕭乾回到家中,心中仍考慮死的方法。死,但要死得舒服一點,他默默地想著。今天,他終於想到了死的方法。 

他記起在英國時,一位英國友人在浴池裡放進電線,然後跳下去,很快就死去了。他決定也這麼辦。他在水缸裡放滿水,牽過檯燈,將燈泡擰下,然後通上電放入水中。他害怕,萬一家裡人發現他在缸中來救時會觸電,就又找來一塊木板,上面赫然寫上兩個大字:有電! 

做完這些後,他才坐在桌前。他從櫃子裡拿出一瓶白酒,又從抽屜裡取出安眠藥。好像聽誰講過,吃進安眠藥後,再喝白酒,會死得更快。 

寫幾句話吧。在一張白紙上,他用紅鉛筆寫下幾句話: 

潔若:新社會固然美好,只是我擠不進去。我先走一步,孩子們只好都托給你了。乾九月四日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遺矚,卻包含著蕭乾複雜的心情,這種心情,只有熟悉他的經歷的人才能夠體會到。 

他終於拿起了藥瓶,手輕輕地擰開瓶蓋。 

他或許不知道,早在5月,鄧拓,已經在今年這場風暴中,瞪著怨恨的眼睛,離開了人間。他更不會知道,就在4天之前,他所熟悉的善良、正直、一直為黨忠誠工作的老舍,在北京,在湖水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跟隨著他們。他什麼也沒想,對中國發生的一切,他沒來得及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他一仰脖,一瓶安眠藥片滾進了喉嚨。他又拿起酒瓶,往肚子裡灌。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就在蕭乾倒向地上後幾個小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來人走進了院子。很快,他們發現了昏迷在地上的蕭乾,馬上把他送到了隆福寺醫院。 

他居然被救活了,奇蹟般地從死亡的門檻上退了回來,他的病歷上寫著這樣一行字:右派,畏罪自殺,已洗腸。

當重新看到妻子悲慼的面容出現在眼前時,他的眼睛濕潤了。瞧著妻子焦急的神情和溫柔的目光,他心裏交織著辛酸和歡欣。他好像大夢初醒,頓時發現了自己的荒唐,不能死,不能撇下她,撇下孩子,去尋求自己的寧靜。應該和他們一起走下去,哪怕畏縮地度過灰色的生活。或許這時他才醒悟到,自己那樣精心地選擇死的方法,正是自己不願死去的頑強意識的折射。 

文潔若伸出纖細的手,體貼地撫摸著蕭乾。他的臉是蒼白的,一場折磨,使他瘦下去好多。但從他的眼睛裡,好像看到了對生存的渴求,為擺脫死亡的慶幸。

她抓住蕭乾的手,緊緊地握住,她要將心中的堅強,傳到他身上。站在從死亡的邊沿走回來的蕭乾面前,文潔若想安慰他,但她沒有。她只是俯下身子,湊在他的耳邊用英文說了一句:We must outlive them all!蕭乾嘴唇微動,重複著這句話:「我們一定要比他們都活得更長!」他感到生命注進了一股力量。要活下去,無論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他都應該活下去。

(摘自李輝著《浪跡天涯:蕭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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