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吃到的半斤肉

四川旺蒼縣連同巴中、蒼溪合稱川北老區,是紅四方面軍的革命根據地。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這裡曾建立過蘇維埃政權。有首流行的民歌唱道:「前山哪個落雨,後山哪個晴喲!後山來了哪個徐司令喲,打川軍喲二嫂,那個送郎當紅軍喲二嫂……」

在人們想像中,三十年後的這裡一定山青水秀,五穀豐登,老百姓一定過著豐衣足食的富裕生活,社會早已進入「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理想國度。沒有想到毛澤東治理下的中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竟是「屋脊不見炊煙冒,十里難聞雞鳴聲,遍地餓殍屍橫野,哪家沒有哀嚎聲」的悲慘景象。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旺蒼縣人民法院以抗拒改造,盜竊國家糧食罪,判處我有期徒刑五年。說來也許不會有人相信,這盜竊國家糧食的竟是三個知書識理的知識份子,所「盜竊」的糧食不足150斤,折合市價不足人民幣約20元,現值也不過人民幣300元。而法院卻定為「盜竊罪」。因為我們都是打入另冊的「右派份子」,別說150 斤,就是一斤也得判你。為什麼要去偷糧食?當時我們省公安勞改局所屬的四一五筑路支隊修筑廣旺(廣元到旺蒼),在繁重的勞動壓迫下,糧食定量不足三十二斤,個個瘦得皮包骨,成日頭暈目眩,走路東偏西倒,為了活命,借運米的機會,三人合謀私藏了一口袋。我是主犯,他們是脅從,我判刑,他們被記過。我們三人一是記者、作家,一是解放軍上尉連長,一是縣委辦公室主任。

我判刑後,關押在興文縣公安局看守所。看守所座落在縣城西北的一片空地上,佔地約五畝,有12間監舍和一個大廳,呈「┍」形,對著監舍的空壩,是犯人吃飯和放風的地方。大廳是獄吏用來向犯人訓話的場所。川北話監舍叫「號子」,理髮叫「刨頭」,我關押在第8 號子,組長姓劉,原是公社書記,因強姦婦女,打人致殘,已被關押了一年半時間,至今還未判;另外還有兩人,一個姓王,是個黃毛未脫,奶氣未乾,不足18歲的孩子,夜裡跑到糧站去偷糧票,為守夜人當場拿獲;再一個姓張,是小松岩勞改煤礦的就業員,因不安心勞動,跑到西安去補皮鞋,以抗拒改造罪被抓,稱為「二進宮」,經常遭到所長的拳打腳踢。旺蒼的冬天很冷,氣溫平均在零下5度左右。我去的第二天正趕上降溫天氣,起床時那個姓張的「二進宮」晚了十多分鐘,牛高馬大姓楊的所長,破門跳上床,揚起腳上皮靴,有一腳無一腳地亂踢,嘴裡還一邊罵:「你狗日的‘二進宮’,懶豬,不起床,不起床……」皮靴踢在沒有肌肉的骨架上,發出揪人肺腑「咚咚咚」的渾濁聲。那姓張的犯人在床上滾去滾來的慘叫:「所長,饒了我嘛!所長,寬大我這一次嘛!」並不因為他的慘叫和求饒,楊所長停住了皮靴,「咚咚咚」的仍繼續跌,後來停住可能是踢累了的緣故。楊所長喘著白白的粗氣,抹著額上的汗,跳下床,瞪大家一眼,揚長而去。

看守所人犯每月口糧18斤,一日6兩,早晚兩餐,每餐3兩。這3兩不是米,是稻穀用石磨搗碎,連殼連皮攪在一起的粗米糠,然後再加上老蓮花白外葉,滲水加鹽熬出的菜不是菜,米不是米的黑湯粥。那粥盛在木桶裡,青麩麩黑糊糊,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霉臭味,還不如解放前地主家餵豬的豬食。犯人分號子排成隊,每人兩大瓢,不用筷子,端著土缽往嘴裡倒,倒完了,再用舌頭把土缽舔淨(不需用水涮洗,也沒有什麼涮洗的東西。)就這「豬食」,大家吃得蜜蜜香,要保命呀!

每到開飯(不是開飯是喝黑湯粥)時間,隔壁號子便響起「叮鐺叮鐺」的鐐銬聲,爾後走出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彎腰摳頭,戴鐐披枷猴孫似的一具骷髏。組長悄悄地告訴我:「這是個搶劫殺人犯,已經判了死刑,就等公判大會拉出去斃。」在我印象裡,搶劫殺人犯一定面目猙獰,五大三粗,臂圓腰壯,兩眼厲氣。可他那個樣子,可憐稀稀,細小身材,細小眼睛,四肢乾瘦,雙目渾濁。那頭就像猿人骨骸,下巴尖得像鐵鍬,深陷的雙眼可以盛上兩個雞蛋。手銬是那種鐵鏈相銜的土製手銬,一把鐵鎖把兩個銬圈鎖住,根本沒一點活動空間,當地人稱這種手銬叫「捧子」。他腳上砸著一付沉沉的鐵鐐,鐵鐐兩極是一個砸住踝骨的鐵圈,在鐵鐐當中有根鐵棍,鐵棍上端和手銬相銜,俗稱「菸袋」。戴上這種刑具,腰伸不直也彎不下,既不能跑也不能自殺,只能成日曲著身,像一把弓。他每日兩次從號子曲身走出來,又曲身兩手捧著土缽去接黑湯粥,再曲著身用兩手捧上土缽,把黑湯粥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再後曲著身,艱難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回號子。我是個記者,習慣觀察。發現他每次曲身捧著土缽喝黑湯粥時,雙眼不斷湧出淚珠,那一顆一顆淚珠連成一串,順著乾瘦無肉的臉頰,流到尖尖的下巴,再後從尖尖的下巴流到土缽裡。他在喝黑湯粥,還是在喝自己的眼淚?。

「搶劫殺人犯,槍劫殺人犯,這麼可憐,你到底搶劫了什麼東西,殺了什麼人啊?」一個難解的迷團,在我腦海裡留下深深的問號。 隨著時間消失,我不斷探聽,終於弄清了他的全部情況:

#p#他叫王先英,四川金堂人,家庭出身貧下中農,原是旺蒼小松岩月亮河煤礦的就業人員。他第一次犯罪是偷公社紅苕種,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刑滿留場就業;這次是搶劫一筒老包谷米(約両市斤),殺了一位七十多歲的五保戶老人。

我尋著他人生的足跡,流出的那冷澀眼涙,揭開歷史的塵封,原來這是一個令人辛酸,又令人深深思考的故事:

1950 年四川解放之初,按照共產黨中央統一佈署,全省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減租反霸」運動。初冬一個嚴寒之夜,在金堂一個農村,正在開鬥爭大會,鬥爭的對象是惡霸地主鄧金山。黑壓壓的人群,一雙雙憤怒的眼睛,在木桶搭建的主席台上,四個扛槍民兵(當時叫武裝)押著個身穿長杉棉袍的紳士跪在地上,接受苦主的控訴。苦主叫王大成,是他家世代佃戶。聽人說,過去他兩家主佃關係不錯,來往密切,經常走動。現在鬧翻身,講階級黨悟,王大成在工作組的幫助下,成了鬥爭積極份子。他的主人鄧金山,是個整死舅子不承認自己有罪,和剝削農民的「頑固分子」,搞得工作組下不了臺。於是工作組經過深入的訪窮問苦,終於發現了王大成這個對象。開初王大成不願意,說這是主人家,對自己不錯,拉不下臉。工作組不厭其煩向他講解階級鬥爭的道理,向他揭示地主剝削農民的殘酷事實,並私下作了暗示的許諾。今天他終於站出來,面對面的揭發、控訴主人鄧金山,剝削壓迫和欺負凌辱自己的事情:

「你鄧金山,就是壓在我們農民頭上的一座山!我家三代租你8畝地,每畝一年交八斗米的鐵板租。你算算,幾十年來我家交了你多少租子?你吃的,你喝的,你穿的,哪一樣不是我們農民的血汗?你說,你說,這是不是罪?」

「打倒地主階級,消滅人吃人的社會!」

「吐苦水,挖窮根,受壓農民要翻身!」

台下人頭攢動,在昏暗的油燈下,人群中爆發出撕裂夜空的口號。

「你說,你說,你有沒有罪?」

跪著木桶上的鄧金山,被民兵掀起頭,對著會場,他平靜地回答:「你租我家田地,當然應該交租子。就像借錢還錢,殺人償命一樣,算是什麼罪?」

「揍他,揍死他!」台下的吼聲更大,一浪蓋過一浪,但沒有人跳上主席臺。

「你沒罪?你沒罪」王大成青筋暴突,手在發抖:,忽然眼珠一轉,拿出了殺手鐧:「我再問你,那年初二,我女人到你家拜年,你為什麼要伸手摸她,最後還,還……」

「還什麼」他說不出來,跪著木桶上的鄧金山,卻呼天嗆地的哭喊起來:「王大成呀,你要講良心,我好久摸過你女人?我家是書香門第,世代清白,每年施米施茶救濟窮人,四憐八舍誰不知道?你爹那年得了霍亂,死了沒棺材,還是我家給的,難道你忘了嗎?現在你怎麼亂說起來,天啊,你睜睜眼呀!」

王大成一時無措,有點下不了臺,台下農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再吼叫,穿灰制服的工作組立即撥正航標,提醒他道:「王大成不要怕,有共產黨給你撐腰,他一個鄧金山地主算什麼?八百多萬蔣匪軍都柀我們消滅了,還制服不了一個地主分子。你說,他是不是強姦了你的妻子?」

「……」經工作組指點,王大成找到了打擊目標,終於鼓足勇氣拋出了最厲害的炸彈:「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女人褲子撕爛,活活地強姦了她……」

「冤枉呀!冤枉呀!我鄧金山何嘗幹過這等事。」

「揍他!還想在鐵的事實面前狡辯抵賴。」穿灰制服的工作組下命令了,四個虎彪彪的民兵聞風而動,大打出手,拳腳交加,棍棒共舞。在地上打滾的鄧金山,儘管叫冤叫屈,卻被雷鳴般的口號聲所掩蓋:

「打倒地主惡霸鄧金山」

「為農民報仇!為王大成妻子報仇!」

不論怎麼樣喊怎麼打,鄧金山總叫冤枉。最後穿灰制服的工作組宣布:「惡霸地主鄧金山長期欺壓農民,姦污佃農妻子,在事實面前還百般抵賴,血債纍纍,罪不容誅,等待他的是人民的鐵掌,押下去,把他關起來。」打得鼻青臉腫的鄧金山被民兵架走,一路上仍在呼天喊地叫冤枉。

工作組權力大得很,組長都有許可權斃人,殺個人像殺雞。鄧金山被關押在一間倉庫裡。守夜的是民兵,不怎樣嚴格,一個晚上他偷偷跑回家,喝了不少酒,百思不得其解:王大成怎麼要誣陷他?把他推上死路?一氣之下,酒氣壯膽,跑到廚房拿起殺豬刀,偷偷地留進王大成家,演出了轟動全縣地主殺農民的「階級敵人報復案」。後來,鄧金山被共產黨斃了,王大成卻被工作組封為「烈士」,他12歲兒子王先英和7歲女兒自然成了「烈士」後代,享受著各種優厚的待遇。

毛澤東是個狂熱的繼續革命者,在他掌權後又總是用狂熱的繼續革命理論,來推動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所以中國的革命一直處在狂熱中。1957年毛澤東在一夜之間把近百萬知識份子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完成了「封殺言論」「封殺輿論」的「偉大創舉」,接著又在全國掀起了「三面紅旗--大煉鋼鐵」的革命高潮。王先英先是在「大煉鋼鐵」的高潮中,捐出自己家裡一切帶鐵器的什物,諸如鐵鍋、鐵鏟、鐵杓、鐵鉤、鐵箝,接著又把家中一切能助燃生火的傢俱,投入了熊熊的爐海,再後是響應黨的號召,扔下年幼的妹妹,扛上被蓋卷,敲著鑼鼓,打著紅旗,遠離家門去到邊遠山區茂汶縣,尋找礦石。那時的中國好不壯觀,遍地是高爐,處處流鐵水,但所煉出的鋼鐵全是低質量的鐵渣鉄餅,鋳菜刀都下行,還能造機器嗎?

出於形勢所迫,毛澤東「超英趕美」的「偉大創舉」不得不晏旗息鼓,為缺衣少食的「大躍進」劃上了句號。王先英和千百萬農民一樣,扛著被蓋卷,拖著疲備的身軀回到了家鄉。這時家鄉,再不是稻花飄香,炊煙裊裊,歡歌笑語,雞犬相聞,出現在眼前的是斷垣殘壁,十室九空,餓殍盈道,凍骨遍野的滲景。他放下被捲,推開虛掩的家門,一股冷森森偽寒意迎面而來。在那張破床上,躺著患水腫病的妹妹,無聲無息,近似死人。妹妹一見哥哥,強力啟開那雙無神的眼睛,煽動著兩片蒼白乾涸的嘴唇,不停地低低地呼喚:「哥哥,我餓,我餓……」他上前抱住妹妹,止不住淚水奔流,慌忙揭開米壇米壇空空的,不知早已沖涮了多少次,連一點糠渣都沒有。原來他家早已斷炊半月,每天維繫生命的全靠公共食堂兩碗大鍋清水湯。他想哭,他想罵,這是什麼世道啊?而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安慰一下妹妹轆轆的飢腸,挽救那微弱的生命 。

#p#「哥哥,我餓,我餓……」這微弱、淒涼、哀傷的聲音,在空曠寂寞森冷的屋中迴盪、迴盪。

他急中生智,從灶屋裡找來一個破碗,滲上一點水,送到妹妹的嘴裡,妹妹嚥下水,用牙緊緊咬住破碗,在吐字不清的叫餓聲中,漸漸閉上雙眼。

「妹妹,妹妹……」他哭,他喊,飢餓之神,終於無情地奪走了他妹妹的生命。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外頭。」這首歌詞不僅適合解放前的中國,更適合於解放後的中國。在所謂「自然災害」年代的中國,遠比這還不平啊!人為的劫難,不知餓死了多少中國人,而餓死的這些中國人,絕大部分是「世代靠土地為生的農民」。年代專橫人更專橫,農民有地不能耕,有田不能種,縱在屋前屋後種點瓜豆,也是「犯法」行為,輕則鬥爭,重則判刑。

妹妹餓死後,他氣沖衝去找公社幹部說理,但得的回答是「誣蔑社會主義」,險遭鬥爭批判。他不服,在大隊部門前轉來轉去。只見大隊部雙門緊閉,一股饞人的肉味酒香從門縫中透了出來。他恨得咬牙切齒的罵:「狗日的雜種,你吃,老子也吃。」他飛快的跑回家,拿著一個竹敲,潛到公社紅苕種地,敲了一口袋紅苕種,還未下肚就被民兵捉住。由於他嘴硬,說自己是「烈屬」,公社幹部嘲笑他:「你媽偷漢還是烈屬。」他大罵公社和大隊幹部沒良心,最後被縣法院以盜竊破壞農業生產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送到旺蒼縣小松岩煤礦勞動改造。所幸勞改隊挖煤炭生活比農民生活還好一點,加之他又能認罪守法,積極勞動,很快減刑當了就業員。

就業員是中國一個特有名詞,通指「勞改釋改犯」或「二犯人」。故名思義,即判刑犯人服刑期滿,繼續留場改造的人員。就業員和正在服刑的犯人區別是:犯人勞動沒有工資,每月只有1.5元的零花錢,吃飯、穿衣國家全包;就業員國家不包吃飯、穿衣,根據你繼續改造的表現,每月發給16元到26元人幣不等的工資,除此休息天還可上街趕集,經政府幹部批准還能請假回家探親,但每天仍要學習勞動,繼續改造思想。犯人刑滿被政府宣布留場就業,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思想未改造好,放出去不利於社會主義建設;二是此人有特殊技能或還有點利用價值。王光英屬於後一種,他身強體壯,年青有力,一天可挖3—4噸煤炭,其創造的價值不低於50元人民幣,而付給他的工資才五毛錢。常說資本家會算帳,其實共產黨比資本家更會算帳。

王先英自當就業員後,叫他最發愁的事是肚皮問題。雖說一月有18元人民幣的工資,但黑市糧票價每斤高達人民幣5元,縱是一斤南瓜、紅苕也要賣1—1.5元人民幣。當犯人僅管吃不飽,但勞動強度沒那麼大,下班又不能走動,再餓也沒辦法。就業員每天必須完成任務,完不成除挨批挨斗外,還要扣工資;再有,就業員有活動天地,一餓了就想搞「進口貨」。他一月那一點點工資,又能買什麼呢?

於是,每天撐飽肚子,成了他人生頭等大事。旺蒼小松岩月亮河遠離城鎮,沒有商店,沒有飯館(其實,那時城市也沒有),四周住著稀稀疏疏的農戶。那年月農民一樣餓肚子,一日三餐都向公社公共食堂,按人頭領回一盆大鍋清水湯,然後加菜加糧把它變得稠一點。好在山區人煙稀少,集居地多是一姓,宗族觀念較強,不像平原農民戶挨戶,人挨人,相互監督嚴格。僅管公社推行比日本人還苛嚴的「三不准政策」(不准自行開夥,不准種自留地,不准盜竊集體財產),農民卻有自己的對策:不准自行開夥,我不開夥,在吊鍋上煮一煮總行(川北地凍天寒,農民都有地爐,一年四季火塘有火,上懸一吊鍋);不准種自留地,我不在家門前種,跑到大山裡種,你管得著嗎?不准盜竊集體財產,在稻穀、小麥、苞米成熟季節,大餐一頓總不能叫偷吧?平原餓死不少人,山區卻是個例外,這叫「鞭長莫及」。

為瞭解決肚子問題,王先英每天出得煤洞,洗完澡換上衣服,第一件事便是去走鄉串戶,搞「進口貨」。他身世可憐,加上嘴甜,手腳勤快,樂於幫人幹活,很快結識了不少鄉親,其中一個叫劉長山的五保戶,還把他認做乾兒。劉長山孤身一人,年過七旬,當年鬧蘇維埃政時候當過村農會主席,不知是什麼原因一直未婚,過著獨門獨戶的日子。王先英自認他為乾爹後,每天都要去看望他,幫他砍柴燒水,掃地抹窗,做得很認真。劉長山對他的回報是一碗殘湯剩飯,少許菸葉,真解了王先英燃眉之急。他逐漸逐漸熟悉了老人家底。老人家裡最珍貴的有兩樣東西,一是放在床下那把砍山柴的斧頭,當年用它鬧過革命,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二是掛在老人床頭那一筒老苞谷米。這是他給生產隊選種時,一顆一顆藏下來的,又大又飽滿,黃晶晶,亮閃閃,好似一顆一顆的珍珠。故擺在床頭,每日看它三遍,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煮來吃的。莊稼要想收成好,一是地肥,二是種壯,不看這一筒老苞谷米,播到地裡會綠一片山,故視它如金。王先英對這筒老苞谷米垂涎三尺,但卻沒有吃下肚皮的妄想。俗話說「事有該得」。

1958年蘇聯老大哥發射衛星上了天,各國各地便有了「放衛星」一說。這「衛星」不是「人造衛星」,泛指高產高效。王先英所在的煤礦為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週年,幹部號召挖煤放「衛星」,從過去每人每天挖三噸,提高到10噸。誰放了「衛星」,政府給誰獎勵,獎勵什麼不清楚。王先英是改造極積分子,一貫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他赤膊上陣,一口氣在井下干18個小時,挖了近12噸煤,放了一個大大的「衛星」,可是政府並不給他的肚皮放「衛星」,糧食一兩未增加。半斤糧食的米飯脹不飽肚皮,餓得渾身上下虛汗淋漓,頭昏眼花,怎麼辦?找乾爹去。他拖著沈重的雙腿,推開劉青山虛掩的房門,老人正在睡覺,鼾聲像打雷。他偷偷地揭開鍋蓋,鍋裡一鍋清水,連粒飯渣也沒有。他發暈的腦袋上那雙飢餓的雙眼,不停在屋中搜尋,眼睛不自然地落在那裝老苞谷的鐵皮筒上,黃亮亮,金燦燦,那不是老苞米,是一顆一顆的金子啊!他知道那是老人的命,是不能動的東西。但是,人的一種本能的求生慾望,正如大自然的雀鳥,明知那是獵人張的網,為了飽肚,仍會飛去搶食。此時的王先英,早為飢餓之火燒灼,顧不得危險,顧不得乾爹視之為金子的寶貝,躡手躡腳走到床前,準備取下這筒老苞谷米。可是伸出去的手卻僵住了,許許多多的問號爬上了心頭:我這樣做,對得起乾爹嗎?別人把我當成兒子,我卻去偷別人,還有沒良心?萬一被捉住,又會判刑,這樣划算嗎?渾身哆嗦,雙手打顫,來回幾次,下不了決心。突然,苞谷的香味引得他口饞,那飢餓之火似乎越燒越猛,吃,吃飽了肚皮,槍斃都願意。他再次伸出手去取盛苞谷米的鐵筒,由於用力過猛,加上心情緊張,「嘩啦」一聲,老苞谷米連同鐵皮筒砸在地上,驚醒了睡夢中的劉青山。老人翻身坐起,怒不可遏,兩眼圓睜,指著他罵道:「王先英,你這個沒良心的雜種,我給你吃,給你喝,你還來偷我……」

人忙無計。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驚嚇,王先英從老人床下摸出那把鋒利無比的斧頭,猛然地向劉青山頭部砍去,只聽老人一聲慘叫,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從黑暗的木板房衝了出去。王先英怔怔地站著,一手提著滿是鮮血的斧頭,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的慘叫聲早已驚動在田間鋤麥的社員,大家拿著鋤頭跑來,看著這血淋淋的一幕,驚呼地叫出:

「殺人了,快叫公安局」。

「殺人償命,欠帳還錢」古之常理。在公安局的審訊中,王先英痛哭流涕,聲聲說對不起老人,罵自己沒良心,不是人,願以一死謝罪。在宣布判處死刑那一天,預審員問他:「王先英,你還有什麼要求?」

他揚起頭,環顧一下四周,搖搖頭,隨即補一句:「槍斃我前,給我吃一頓飽飯行嗎?」

書記員是個女孩子,涉世不深,聽到他這個要求,不知為什麼,眼裡竟流出了酸澀的淚水,不停用手絹擦臉。.預審員冷冷地,不動聲以的回道:「這是看守所管的事,我們無權答應」。

王先英被押回監舍等待執行,成天成夜想著的是在臨死前吃頓飽飯。每天看守和武裝要來查看監舍,為了保證在行刑前犯人不發生意外。只要王先英一見著他們就要報告:「報告所長,給犯人吃頓飽飯嘛!」

#p#楊所長雖然凶殘,但對死刑犯臨死前這一微弱要求,也不好怎樣拒絕,總是冷冷的,用似同意又不同意的口吻回答:「媽的,你慌什麼,老子知道。」

「報告武裝,給犯人吃頓飯嘛!」武裝是他行刑的執行人,他們三三兩兩來看他,並不是想到他飢餓問題,而是研究行刑的子彈怎樣才能射中的心窩,是一槍斃命還是兩槍斃命?藉以表現自己高超的技能。所以他們的回答十分直接簡單:

「吃什麼飽飯?死都死了,還想浪費國家糧食。」

王先英不放棄企冀,不放棄追求,不放棄臨死前吃一頓飽飯的「奢望」,不論所長怎樣拒絕,也不論武裝怎樣漫罵,只要一見他們,他就揚起那張瘦得近似猿猴的臉,竭盡地叫喊:

「報告所長,給犯人吃頓飽飯嘛!」

「報告武裝,給犯人吃頓飽飯嘛!」

企冀、追求、「奢望」,死前一頓飽飯,既可憐又揪心,人到這份上還是人嗎?聽老人講:四九年前犯人在行刑前要賞酒飯,飽餐一頓再讓他去見閆王。這頓酒飯十分豐富。好酒好肉擺一大桌,讓犯人喝得酪酊大醉,再五花大綁穿過鬧市,死得有鹽有味。四九年後當權者,認為是陳規陋習統統廢掉。由於王先英沒有實現「吃一頓飽飯」的願望,所以每天曲身走出監舍,雙手捧上土缽,喝三兩糠殼混菜葉黑粥湯的時候,才無聲地哭,無言地泣,最後連同自己的眼淚一道喝到肚裡。事也巧,在他行刑的頭天晚上,楊所長因太太生日喝醉酒,忘記了心裏曾有過的許諾。第二天上班,他在辦公桌上看見了王先英執行日子,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即叫伙房操辦:半斤肥膩膩的肉,一斤白生生的米飯,裝在一個大缽裡,不知是楊所長吩咐遲了的原因,還是伙房送肉飯的人走得不快,反正那熱騰騰的飯和那香噴噴的半斤肉,還未送到刑場,那奪命的清脆的「叭—叭—叭」三下槍聲,已經穿空響起。送飯的伙房犯人回到看守所,向楊所長報告説:「王先英,沒吃上,晚了一步。」

楊所長罵了一句:「媽的,吃不成算球了,晚上加點蒜苗炒成回鍋肉,端來給老子下酒。」

王先英死了,死於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分。地點:四川省旺蒼縣河埧,當天的刑場。不知他見了閻王該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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