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夏天，我在逃亡

大學畢業後分到南京一個國營化工廠，廠子前幾年很紅火，很多人打破頭都想鑽進去，輪到我畢業去的時候已經沒人願意進了，其實他們也不願意收，那個廠已經被看成下崗基地，每個人聽到我分進去都很驚訝，繼而是一聲嘆息，就連車間同事都覺得驚奇，我知道會成為他們回家的談資：四年學白上了，還不是一樣要下崗。所以那段時間很自卑，自卑到不敢正眼看人，就連初戀都分手了，因為我覺得配不上她，競爭不過她眾多追求者，還是投降。

我在車間刷了半年油漆之後就進了生產部辦公室無所事事。生產不飽和，人心也散了，辦公室平時人都不見一個，廠裡瀰漫著腥臭味，空氣在陽光下散發出藍色，那是原料泄漏的結果，我不知道該幹什麼，坐那裡發呆，感覺自己也在慢慢發臭。廠裡一個同校師兄已經去東莞了，我想我在這個鬼地方可能還沒忍受到位，不過心裏已經在盤算著走了。

混起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幾個月後師兄電話也來了，據說干的不錯，跳槽N次已經被派往武漢當新廠主管了，月薪5000多。當時我才300，沒臉再混了，我也走吧，就這樣帶著1000塊錢先去了武漢。師兄果然如他所說是個主管，手機都有了。在他那裡住了幾天，學習一下怎麼找工作、面試技巧…..他把他廣東的BB機給了我，抄了個在東莞老鄉的地址，我就上了去廣州的火車，開始了一段盲流生活。

沒人告訴過我廣州火車站會那麼亂，那是95年的夏天，改革還欣欣向榮。出了廣場就是汽車站，我買了去東莞的車票上了公共汽車。結果車子開到一個地方停下來，對面來輛破車，兩車門對門交匯，我們一車人被轟了過去。我毫不吃驚，似乎這一切應該發生，有種盡在掌握的感覺。坐下來後才注意到車上多了幾個凶神，在目睹前面幾個拿著跟我一樣的車票拒絕再買但是抗議無效後，我很配合地購了票。我知道在他們眼裡，我根本就是民工，或者說就是盲流。

很快就找到落腳的地點，是一個老鄉開的地板公司。可以跟他們吃，交每天的伙食費，但是沒有床了，好在是夏天可以打地鋪，我就和那些打工老鄉睡在地板上。我想盡快找到工作，無奈人才市場週末才開門。出去打電話讓我長了見識，原來這裡是人工掐表計費，還有起步價，一分鐘5元，必須按免提，響四聲沒人接要麼算起步價要麼趕緊挂掉重新撥號，只要說普通話就等同於賤民，鄙夷的眼色讓我有低人一等的感覺。附近的房子好像是碉堡，搭積木似的能碼多高碼多高，以至於後來我看到周星馳的《功夫》時立馬就想起了我在東莞那幾天的盲流生活。

人才市場要買票進去，到處都是以各種姿勢填表的人。大字報般的廣告下站滿了人，讓我失望的是根本沒有化工企業，而且要求懂白話的佔了大多數。我徹底喪失了信心，見廟就拜山門，索要了所有能要到的招人表格一一填完，因為我錢已不多，只能撒網等魚了。

接下來就盼著BB機響，可是絕望卻比失望來的還快，至今那個BB機在我手裡還沒人CALL響過，除了那幾天怕它壞每天自己CALL一次外。等不來通知就只有回家，雖然臨行喝了朋友的壯行酒，打定主意此去一定衣錦還鄉，可最現實的問題是我已經沒有回家路費了。在這裡舉目無親，真後悔沒多帶點錢出來。雖然與幾個在東莞幫人裝木地板的老鄉是很熟了，大家能說說家鄉話，可也沒親熱到借錢的份上，況且他們也困難，不然不會跟我一起打地鋪了。電視裡都是粵語，看也看不懂，出門更是白話，那是本地人天生的優越感，我很理解。住的地方得等到每天晚上大家看完電視，才能鋪上席子睡覺，至於吃的是什麼我現在已經忘了，應該不會差於大學食堂，不然我一輩子記得。我決定再等一個星期，實在不行就去找大學同學借錢回家。

同學是廣州石化的，在惠州大亞灣的石化碼頭，離東莞很近。去惠州的中巴車走一段路賣一段乘客，我像個麻袋一樣被吆喝著自動在各車之間轉運，我早已對廣東厭惡到了極點，對賣豬仔這種把戲看作是唐僧取經的一難，只是想趕快離開這土匪遍地的地方，回家。

我現在模糊地記得看到了大亞灣的海，好像同學還告訴我那裡是去香港的快速走私通道，可都忘光了，那是因為一根魚刺卡住了我所有大亞灣的回憶。晚餐的魚片粥卡住了我，同學指點我去的樓下的診所。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在沒有任何消毒的器具幫助下，花了半個小時終於取出了那根魚刺。我吐的一地都是，出了診所我在大街上淚流滿面，藉著壓舌板的刺激放肆大哭，我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了。

回家的火車很擠，兩天的路程我不得不鑽在座位底下睡了一次。凌晨我坐在南京西站的候車大廳等待天亮。候車大廳人來人往，很多扛著鋪蓋卷的人在眼前晃來晃去，我已經昏昏欲睡。坐在那裡想著如何回家，我已經當自己是個逃犯，居然在全世界最有機會最值得追求的世界裡逃了出來，那都是因為我不夠勇敢，沒有堅持，吃不了苦，辜負了父母，辜負了前些天喝酒壯行的朋友，還有我依然暗戀的初戀，怎麼面對他們，其實我應該衣錦還鄉.........

95年的夏天，我在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