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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受難者——吳興華

作者:王友琴  2006-08-27 01:53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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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受難者——吳興華

吳興華,男,北京大學英語教授。1957年被劃成「右派份子」,1962年「摘帽」。文革中進入校園「勞改隊」並被紅衛兵毆打和抄家。 1966年8月3日在北京大學校園內「勞改」時,有紅衛兵學生強迫他喝水溝裡從附近化工廠流入的污水。他中毒昏倒,被說成是「裝死」。當天夜裡去世。紅衛兵堅持說他是以自殺對抗文革,不顧吳的妻子謝微一的反對,命令醫生解剖了屍體。吳興華生於1921年,死時45歲。

1966年7月27日,北京大學最先建立了校園「勞改隊」,把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送入其中「強迫勞改」,以後全國各單位仿照實行。吳興華是校園「勞改隊」最早的受害者。

1968年初,北京大學又建立了著名的「黑幫大院」,關押了學校的教師幹部等兩百多人。全國各單位也都設立自己的牢房關押本單位的「牛鬼蛇神」,這類牢房很快得到一個稱呼「牛棚」。北京大學在建立「勞改隊」和「牛棚」兩個文革的獨特景物上,起了惡劣的領先和示範的作用。

吳興華早年在燕京大學的同學郭蕊,曾經在文革之後的1986年發表一篇題為《從詩人到翻譯家的道路--為亡友吳興華畫像》的文章。文章介紹了吳興華的家世,早年的聰慧,大學時代的友情,後來的寫作和翻譯等等,相當細緻生動,描繪出一個有才華有造詣的學者形象。但是,對於他在文革中的死,卻含糊其詞,令外人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另外,也沒有提到他在1957年被劃成右派。

這樣的寫法顯然是當時出版審查所要求的。這種寫法是當時的通例。但是一批發表的描寫文革中被迫害死的人的文章都用這樣的寫法。當局一直對如何描寫文革有嚴格的控制。在1980年代發表的一批關於文革死難者的文章中,都主要寫死難者生前是一個好人(當然在什麼是「好人」方面有一些價值觀念的不同),而不提他們是怎麼死的。這些文章起了給死者「平反」的作用,比起文革時代把他們當成「階級敵人」迫害和殺害,這當然是極其大的進步。而不準提他們的死亡經過,是為了掩蓋文革的歷史以避免深究文革領導者的責任與產生文革的根源,也很明顯。

吳興華的藝術才華學術造詣以及他的死,告訴我們文革的鐵輪選擇了怎樣的個人來碾殺,對人的生命、對文明、對民族作了怎樣的傷害。但是,當譴責文革對吳興華的殺害的時候,他的才華和造詣並不是我們的理由。我們要譴責的,是用無法無天的權力對人進行迫害和謀殺。任何人,不論是什麼人,都不應該遭受吳興華那樣的對待。 吳興華原為燕京大學的英語教授,1952年北京大學從市內搬到燕京大學的校址,也吞併了燕京大學。吳興華曾經擔任北京大學西語系系主任。1957年,吳興華被打成「右派份子」,降了兩級工資。五年以後,1962年他被摘了「帽子」,仍在西語系工作。四年以後,文革開始了。

北京大學是文革大規模群眾運動的起源地。1966年6月1日,毛澤東下令電臺向全國廣播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寫的一張大字報,攻擊當時的北京大學當局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接著,「工作組」進入北京大學,支持聶元梓,執掌校政,領導開展對大學原領導人和教師的攻擊。全國學校停課,以北京大學為樣板進行文革。 工作組很快就制定了打擊對象,並用發動群眾貼大字報和召開鬥爭會的方式推進文革。6月11日,歷史系副教授汪錢籛在學生和工作組的「鬥爭」後,在家中鎖上房門服用「敵敵畏」自殺。死前非常痛苦,呻吟嚎叫,以頭撞牆。他的鄰居也是同事還聽到了這些恐怖的聲音。 

這樣恐怖的死亡並沒有引起同情和善心,反而引來更多的暴力狂熱。1966年6月18日,未向工作組報告,北京大學一些學生和校工就用暴力「鬥爭」已經被「揪出」的幾十個幹部和教員。高帽子,下跪,都被使用了。中文系的學生把廁所的大便紙簍扣在系領導人程賢策和向景潔頭上,把他們打得滿身青紫。有人把一根繩子套在生物系講師胡壽文的脖子上,拉倒在地,拖了就走。胡被勒得幾乎不能呼吸。他盡力用手拉住繩子套,才免於窒息而死。
在這種情況下,當晚北京大學工作組開始反對這樣的行動。他們主要強調的是維護工作組的絕對領導,而不是出於對法制和人道的考慮。隨後,在北京主持領導文革的劉少奇下發了一個文件,要求像北大工作組一樣,制止「亂鬥」。

「不亂」的「斗」繼續大規模地進行,有序而無情。工作組對所有的教師和幹部作了「排隊」,把他們劃成四類:好的,比較好的,犯有嚴重錯誤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工作組宣布了一批「有問題的人」的名單,他們不被准許和其他人一起參加系裡的一般會議,(當時全天除了「學毛選」就是開會。)而被命令聚合在一起作體力勞動。這就是後來在全國每個學校都建立了的「勞改隊」,又叫「專政隊」或者「牛鬼蛇神隊」的早期雛形。北京大學數學系講師董懷允,當時被貼大字報和批判鬥爭,還被打入這樣的雛形「勞改隊」。

1966年7月下旬,毛澤東指責劉少奇把文革搞得「冷冷清清」 ,毛稱北京大學6月18日的行動是「革命的」。毛下令撤銷各學校的工作組。毛的妻子江青等人到北大召開群眾大會。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的「紅旗戰鬥小組」的紅衛兵在大會主席台上用銅頭皮帶抽打工作組長張承先。對「牛鬼蛇神」的全面暴力迫害開始了。

工作組被撤,聶元梓在北京大學掌權。一份在文革時代寫下的「北大文革大事記」說: 1966年7月27日,聶元梓向全校革命師生員工發出建立文化革命委員會籌備委員會的倡議,得到廣大革命師生員工熱烈的歡迎和響應。另外,在聶元梓同志的倡議下,黑幫份子被革命師生員工揪了出來,實行監督勞動。 第二天,1966年7月28日,數學系的講師董懷允自殺。他已經被劃入「勞改」的異類中。他不願意忍受更多的折磨,選擇了自己殺死自己。

就這樣,在北京大學正式建立了有數百人的「勞改隊」。「勞改隊」中的人除了「勞改」,還被剃「陰陽頭」,在脖子上懸掛寫有罪名的大牌子,唱「我是牛鬼蛇神」這樣的自我詛咒的「歌」。

在「勞改隊」中的人的生命安全失去了法律應予的保障。校園裡紅衛兵掌權。對「勞改隊」裡的人,紅衛兵要打要鬥,都隨便。為了不再是毛澤東說的其實已經相當殘酷的「冷冷清清」,紅衛兵就盡其想像地發明施用各種折磨侮辱人的方式。吳興華被打入「勞改隊」中。

當時有來自各地的大量紅衛兵到北京大學 「學習革命經驗」和進行「革命串連」。火車和公共汽車都不向紅衛兵收票。每日到北京大學來的可能有上萬人。一批「勞改隊」中教師,胸前掛著大牌子,牌子上有他們的罪名和姓名,名字上用紅筆打了大叉子,被強迫在學生宿舍附近的商店門口揀拾垃圾。那裡來往人多,隨時會被打或被侮辱。美學教授朱光潛,被剃了頭髮,拎著一隻破筐揀西瓜皮。每來一撥要「鬥爭」他的學生,他就站在一隻反扣過來的水果筐子上,被強迫「自報罪行」,或者被打。這樣的事情每天發生七八次。

「勞改隊」裡的「牛鬼蛇神」不能抗議這樣的虐待。「勞改隊」外也沒有人試圖制止這類行為。有一次,在北京大學南門附近,一個外國人,用結結巴巴的中國話,勸說紅衛兵:「你們不要打他們。他們已經承認了錯誤,就不要打了。」沒有人聽他的。雖然人們都知道戰爭中還不殺俘虜。但是對「勞改隊」中的人,懲罰是無邊的,不用遵循任何法律。

在「勞改隊」中的人也被抄家,家裡的書和畫被燒被沒收,孩子們也被欺負。吳興華死以前,他家的門上和窗上,都被貼了寫有「大右派」「反革命」的大字報,他家的住房被封了,只給他們留下一間房間。家裡人也知道,吳興華已經挨過紅衛兵的打。

吳興華家住在北京大學的教工宿舍「中關園」的平房裡。西語系的紅衛兵到吳興華家抄家,把他的手稿和書籍,就在門口的空地上點火燒掉。手稿中,有他已經基本完成的但丁的《神曲》的譯稿,有他已經近於完成的一部關於唐朝詩人柳宗元的小說,還有他翻譯的一本希臘文藝理論,是本來計畫要出版的一套外國文學理論叢書中的一本。像吳興華這樣的懂希臘文的人很少,這本書是特別要他翻譯的。這些稿子統統被燒成了灰燼。

8月3日,吳興華和西語系其他被「勞改」的教授一起清理校園裡的雜草。當時校園裡有一條小溝,寬度是小學生也能跳過。學校旁邊一家化工廠的污水就從那裡流過來。天氣十分炎熱。當吳興華口渴要找水喝的時候,有紅衛兵學生按他的頭強迫他喝溝裡的污水,還有紅衛兵按他的頭在刷大字報用的漿糊桶裡。吳興華很快就非常難受,接著就昏倒了。在場的紅衛兵說他是「裝死」,不准送學校醫務所。等到天晚,看他還不能起來,才送校醫院,校醫院醫生又把他送到北醫三院。半夜,他的妻子謝微一被叫到醫院,那時,吳興華已經死了。

吳興華死了,死於急性痢疾。北大的紅衛兵卻說,吳興華是自殺的,對抗文化大革命,罪大惡極。他們命令醫生解剖屍體以證實這一點。吳興華的妻子再三解釋,說吳興華不是自殺的,請求不要解剖屍體,可是沒有用。吳興華的屍體被解剖。

自殺也能變成罪名,解剖屍體不是為了醫學研究而是為了證明自殺這一「罪名」。1966年夏天的殺戮,就是這樣地窮凶極惡。整死了人,連屍體都不放過。

吳興華有很高的語言天賦,寫過和翻譯過一些美麗的詩,他編寫的英文教材也是極好的。他本來應該有平靜而多產的學者的一生。可是他被打了,被侮辱了,被害死了。在他死後,他的屍體還被切開了。他死了三十年後,有人問他的家人,在他死後,他們有沒有問是誰強迫他喝了溝裡的污水,應該追查這樣的壞人。他的家人說,那時候,是家人被逼問吳興華是不是自殺的,而不是家人可以為親人之死追究原因。家人只能申辯無辜和乞求不要剖屍。那時候,紅衛兵掌有生死大權,更掌有控制話語走向的大權。

吳興華有兩個孩子。吳興華被害死時,他的大女兒吳同14歲,小女兒只有6歲。他的妻子謝微一在文學研究所工作,養大了孩子。吳同下鄉到東北當「知識青年」,當了八年。

在吳興華工作的北京大學西語系,1966年8月24日,另一位英語教授余大絪,在被抄家毆打侮辱後,上吊自殺。1968年,吳興華去世兩年以後,在新的整人高潮「清理階級隊伍」中,北京大學西語系又有三位老師在被整後自殺。他們是德語專業的程遠和徐月如,西班牙語專業的蒙復地。

1998年,筆者見到北京大學的英語老師鄭培蒂。1966年時,鄭老師還是剛剛畢業留校工作的年輕教師。她說,北大後來出的英語教科書,底子還是吳興華打下的,那是文革前,他那時已經成了「右派份子」,他編寫了語法, 後來的教科書用了他寫下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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