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大飢餓時期的西北鄉村
1960年春天,我第二次來到互助縣,參加春耕勞動。僅僅一年多,互助是「山河依舊物事非」。散佈在互助河兩岸的人煙稠密的村莊,昔日那綠蔭覆蓋,煙霞繚繞的秀麗的田園風光已消散殆盡。一個個了無生機的村莊,在乍暖還寒的天氣裡,僵臥在料峭的春風裡,枯黃的土地上,是那樣荒涼和蕭索。
我無意留意我們所去村莊的名稱。從西寧來此,一路上冷寂而蕭條的村落,已使我們的心房經歷著抖顫和收縮的陣痛。在悵然若失的心態中,我們的意識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一片雲霧,哪裡還有心思去尋覓與記憶什麼!
這是一個偌大的山村。幾條曲裡拐彎的石板路小巷將一戶戶農家小院緊緊地抱在順山勢而下的坡角上。在夕陽的余暉中,它死寂一般地靜臥著,沒有喧鬧的人語,沒有瀰漫著飯香的晚炊的輕煙,沒有「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的美麗圖卷。找了半天,才找著兩個隊幹部來安排我們的住房。深巷裡幾乎沒有人影,所僅見的,是少得可憐的老人、婦女和春寒未退卻光著屁股的孩子。幾乎家家門戶上貼著黃紙黑字,畫著鬼符的輓聯。許多宅院是空的,村子裡瀰漫著只有喪葬祭祀才能聞到的煙火味。我們的心都發憷了。一向膽大的孫曉西(1959年下臺的青海省省長孫作賓的兒子)一邊走路,一邊吸著鼻子,說:「這是什麼地方?沒有人氣,只有鬼氣!」 沒有人答理他,也沒有人願意說話。我瞧雍某、朱娜(青海省委書記朱赫來的女兒)與趙毅(青海省委辦公廳主任的兒子),那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
安致遠帶我們住進了一座高牆圍著的小院。向西的三間正房高踞在一米高的台階上,和大門楣,北廂房一樣,它的廊柱與明柱上也貼著讓人不是滋味的輓聯。我們走進上房,寬敞的大廳一溜三間,面對面兩鋪大炕。屋裡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我們不知道,這座宅院的主人和他的家人到那裡去了。只有積滿窗欞的灰塵和屋角的蜘蛛網顯示出這早已是一座人去屋空的廢宅。難怪我們一進院門,就感到這兒有一種鬼魅世界才有的清冷和淒涼。
第一夜是在勞累與困乏中,和衣倚著牆壁瞇著眼迷糊過來的。沒有那熟悉的小鳥以快樂的啁啾喚醒山村的黎明。我們惺忪著睡眼,胡亂在下廚舀碗水,擦了擦臉,便荷鋤迎著晨曦走上了春耕的田地頭。
生產隊長帶著村裡幾個尚能動彈的農民指導我們點種蠶豆、豌豆,栽培馬鈴薯。黑色的已耕和待耕的土地,本可以肥得流油,如今,在這寥落的田野裡,再也看不到耕牛遍野,人歡馬叫的春耕景象。只有散佈在田野裡的數點人星,像一個個小螞蟻在蠕動。雖然是飢餓的冬春之交,但老實的農民沒有幾個人敢動種子。能種上的土地,村裡人已經掙紮著種上了小麥、青稞。再沒有餘力了,只有請我們來幫忙播種三秋作物,希冀來年有一個好的收成,來救活一方生靈。沒有歡歌,沒有笑語,我們心緒重重,在沉默中埋頭勞作,播種著生機,播種著希望,把一輪只有輪廓,沒有光華的太陽從東山送到了西山頭。
薄暮瞑瞑的村子閃爍著幾點稀疏的燈光。我們早早吃完晚飯,回到自己住宿的上房。到處飄蕩著充滿燒紙與香火味的煙氣,你想逃離它卻逃離不掉。我躺在炕上,睜大眼睛,面向黑暗,彷彿從梁頭到檁架,這房屋的任何空間,都有無數鬼魂在遊蕩,在啜泣。我嚇得鑽進被裡,用被頭把自己包得嚴嚴的,一遍遍數著數字,回憶梁山一百單八將的名字綽號,就是不能入睡。西寧城隍廟裡輪迴殿上那青面獠牙的神祇,那手執索命繩、生死牌的牛頭馬面,那在十八層地獄裡受苦受難的鬼魅在我眼前晃動,使我顫顫兢兢,冷汗如雨。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翻身聲,睡在我身旁的馬立人(馬步芳時代青海高等法院院長的孫子),呂慶鳴想是也睡不著。在這好似漂浮著屍臭味的山村裡,我們繃緊的神經是再也鬆弛不下來了。
夜深沉,我從半睡半醒的狀態,因尿急而翻起身來,摸索著下炕靸上鞋,走出上房,到台階邊去小便。院子裡黑黝黝的,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我懵懵怔怔地走向臺口,卻一頭撞在檐下的廊柱上。「咚」的一聲,我眼前金星亂冒,一頭栽倒在地上。那聲音不大,卻很響亮,驚炸了一屋子的同學。大家一窩蜂跑出門來,昏頭脹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掌燈出來的孫曉西扶起我,送到安致遠面前。安致遠搖了搖頭,寬慰著說:「沒事,他這是睡迷糊了,快進屋去吧!」
大家扶著我重新回屋子躺下。好在我走得慢,碰得並不嚴重,一會兒,頭就不痛了。
沒有人能再睡著覺,也沒有人敢說什麼。我們在如豆的油燈下仰面望著木質的屋架,在心中一遍遍數著檁棟、椽頭,彷彿這樣就能摧眠。直到窗欞發白。
在地裡,望著連連打著哈欠,睏倦不堪的學生們。那教我們點種的農婦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悄悄告訴我們,村子裡餓死了很多人,吃野菜樹皮吃得渾身浮腫,然後皮膚漸漸發亮,薄成了一張紙,最後潰爛,流出綠膿,人便沒救了。那綠膿滲進土炕,很長時間會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使整個村子很像是陰曹地府。聽了她的話,我們的心抽搐著,再也不能平靜。只有用勞動來排解內心的恐懼。晝夜忐忑不安。巴不得早日離開這恐怖的村莊。
姍姍來遲的春天。已近四月底仍然看不到綠色,看不到太陽明媚的笑臉。空曠而落寞的原野,在寒意未退的春風裡瑟縮著身子,無精打采的,有氣無力的僵臥在遠山與長河間。那稀稀落落的樹木,沒有幾枝在春風中抽出的柔條,卻一個個光著發白的樹身,彷彿赤條條直立原野的乞丐。沒有雞鳴,沒有狗吠,連慣常有的驢喊馬嘶也難得聽到幾聲,彷彿空氣都凝滯住了。我只感到,我的心田也變成了荒涼的土地,只剩下無盡的苦澀與悲哀。這就是我摯愛的祖國大地嗎?她的美麗,她的生機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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