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之殤——土改與毀家紀事(下)

(十一)

恩施的易幟大抵是1949年底的事。那時國軍潰退留下的多是空城,共軍一路向南沿途丟幾個幹部就可以輕鬆解決鄉村的「解放」問題。 1950年的鄂西百姓,基本生活在一種無政府主義狀態。雖然敏感的人察覺到山雨欲來,但普通平民依舊盼望著亂世的結束。多數人總不免認為,反正從前的政府並非善物,也許新政會帶來好運罷。

祖父在此新舊交替的一年裡,或者有過一絲忐忑;當保長的大伯則肯定惴惴不安,他已不知向誰可以辭職,只好自己息影在家躬耕田畝。他們本身並無罪惡感,因為向未為惡。甚至還幻想自家還有子弟正在服務新政,應該不會賈禍吧。

1951 年恩施各縣終於開始全面土改,臨時組織的許多工作組分派四方。像石板村這樣的窮鄉僻野只派去了一個人,這位姓宋的幹部來自北方的老蘇區,熟稔一整套斗地主的訣竅。那時全村不過幾十戶,貧富強弱幾乎可以一眼觀盡。首先找出最窮的幾個光棍漢,成立農民代表會。曉之以理,許之以利,這樣方可使這些人不怕得罪鄉親。然後組織村民開會,評選各家成分。這地兒實在太窮了,幾乎都是自耕農,連雇農都沒有,只好把我祖父收養的那個族房孤兒劃為雇農--這樣我祖父就自然是地主了。大伯這會兒就是偽保長了--算國民黨殘渣餘孽。

祖父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面的人,他已經活過了一個花甲又幾。雖然身歷數朝,看慣朝花夕逝和人世的榮辱壽夭,但他多少還是相信無論怎樣虎去狼來,一般不會傷及他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老農。至於身外之物嘛,拿去就拿去--楚人失斧,楚人得之 --反正同村的也多是本家同族的子孫。他哪裡知道最高指令是消滅地主--這就不僅是財產和階級了,當然還包含生命。因為這麼大一批被奪走財產的士紳的存在,就可能是新政的隱患。

(十二)

從歷史來看,土家的先民原是漁獵為主的民族;長期被平原來的楚軍攻擊,才留下「過趕年」的奇怪民俗。因為生活在蠻荒之地,與獸同處,家家戶戶都備有幾件火器。這種習俗被許多人誤解為這兒的人尚武鬥狠,其實不過是在危險世界中的自衛。

土改工作組對民間的火銃還是心存畏懼的,這種古老的散彈鎗雖難致命,但毀容是足夠的。對少數民族的脾氣尚不摸底,因此先繳槍是必須的措施。祖父家肯定是首選對象,僅有的火槍和弓弩都一律抄去,但宋幹部依舊沒有安全感。他已經聽說過賀龍攻打鄭永階的故事,他堅信永階伯的槍支還私藏了許多在我祖父家。他先抓走祖父收養的那個孤兒逼供,一個十幾歲的鄉下孩子,很快屈招說見過家裡有幾十支快槍。於是,祖父被綁到了農會所在的一家吊打。對於這完全虛構的武器,祖父實在無從交代,那只有承受私刑的不斷升級。

這是1951年的4月,初春的高山還籠罩在陰冷裡,用詩人的話說--嚴寒封鎖著中國。幾十戶人家的石板村,連續幾天傾聽著一個六十多歲老人的慘叫,打破了與世隔絕的古老山村的寧靜。但凡瞭解一點中國酷刑歷史的人都可以去想像,其中蘊涵著怎樣的生不如死。

刑堂就設在鄭姓的一個族裔家裡,這一天夜裡,打累了的幹部民兵歇去了,將祖父捆綁在床上。他已經幾天沒有吃喝了,他在深夜無力地哀求那個族裔給他一點稀食。那位族裔悄悄的起來給他炒了一碗包谷面,端來一瓢冷水,然後鬆綁讓他進食,並說等天快亮時再來幫他重新捆上。祖父知道他已經等不到天亮了--那樣的白天就是他的漫漫長夜。他只需要一點糧食來給他自殺的力量,他最後的飽餐在黑暗中退席。然後用捆綁他的麻繩拋上屋樑,挽一個結像打條領帶,將自己蒼老的頭顱套了進去。等到他的踢蹬聲驚來房東時,他已經從他的故鄉含冤遠去了。

自殺這一古老的維護尊嚴的死法,在「新中國」向來被視為一種更大的罪過,喚作畏罪和抵抗。他的屍體被拖到他捐建的義學的場壩裡示眾,而且還脫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這種羞辱死亡和屍體的作法,是在恐嚇每一個族親和鄉人。祖父的暴屍儀式維持了幾天,宋幹部自己也覺得無聊時,決定命令永階伯的兒媳,將我祖父扔到村邊的天坑中去。

(十三)

天坑,是南方石灰岩形成的一種特殊地貌。它是大地上突然陷落的一個深坑,彷彿被隕石砸出的一口莫測高深的井。在祖父被棄置於此時,對我大伯和二伯的迫害又接著開始。災難就像那高原上的漏斗一樣,似乎永難填滿。

大伯的罪名很容易構成--偽保長。二伯則基本就是個普通平民,他的罪惡僅僅是從他的父親手上,分得有二十畝山地。而這些地,還有不少是他們自己開荒開出來的生地。新政權的基本國策是要消滅有產階級,諭旨是允許過火行為,而當時的權力已經下放到執行者之手,也就是說,一個工作組長就可以決定人的生死。那時,還沒有國法,當然也不存在法庭。於是,兩個伯父同時被抓。他們還年輕,他們沒聽說過這種世道,因此還想講理,對理的最有效回答當然只能是暴力。他們被押解到巴東縣城,然後,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進了長江,屍骨無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農場,29年後終於釋放回家時,他已經老得記不清他究竟是什麼罪名了。

故事還沒有結束。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這一連茬打擊後,她們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在沒有了男人的農家裡,她們深知接踵而來的將是怎樣的侮辱和加害。那時她們各有四個兒女,最大的也才15歲,絕望已經使得她們無力面對這一群弱雛。妯娌倆就在兩個伯父押走的那個深夜,選擇了最悲愴的死,她們用同一根繩索,在同一個房樑上,投繯自盡--也許她們還想用這樣的慘烈,來讓那些迫害者發現天良,以求放過她們的孩子。

二伯的大女兒那時15歲,帶著七個弟妹。一夜之間,家裡失去了所有的長輩,我已無法想像她們是如何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當我今年回去找到她問詢時,她只是哭泣,無邊無際的哭啊,老淚縱橫……對我家所謂武器的追查仍然沒有結束。他們又把我這稍微年長的堂姐抓去,讓她帶著民兵去建始縣官店我們的小姑媽家繼續查抄。

今年80多歲的小姑媽是如今唯一活著的我們的長輩了。我這次也回家找到了她,她告訴我,幸好那時她嫁的是一個農民。當她見到衣衫襤褸的侄女被幾個持槍的男人帶到她家時,她才從孩子的哭述中知道娘家的慘禍。她憤怒地斥責那些人,並找來她們村的工作組證明她家沒有藏槍,她說誰揭發我家有槍,那就是他把那些槍私藏了。她沒有能力救這些侄兒侄女,她也家徒四壁了,只好讓孩子背了一袋包谷回去。

在以後的苦難歲月中,我的這八位堂兄堂姐,餓死了兩個,存活了六個。其中四個堂姐只好早早嫁人,像童養媳一樣賴以活命。兩個堂兄由於家庭成分不好,在歷次的運動中繼續承擔無盡的懲罰和歧視。沒有人敢嫁給他們,小姑媽只好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大堂兄,由於老表開親,他們沒有生育。二堂兄在他中年以後,娶了一個節育後的寡婦,無後。

(十四)

土改運動終於在腥風血雨中結束了,據史學家考證,大約有三百多萬所謂的地主為此喪命。他們中多數人只是像我祖父一樣勤扒苦做的世代農民,當新政需要動員全社會來奪取權利時,必須要借他們的頭顱來祭旗。毛何嘗不知他那地主父親的甘苦,他豈會真的相信那些可憐的民間財富來自剝削。一切只是緣於政爭之謀,所以他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貧雇農尤其是無業遊民在拿到土地證和別人家的浮財時,他們幾乎相信他們從此真的翻身做了主人。人世的賭局被一雙新神的手重新洗牌,不勞而獲的快樂對誰都似乎是意外之喜,他們一起載歌載舞地走進了新社會。但是,乾坤甫定,不再擔心農民的騎牆搖擺時,從互助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一整套錦囊妙計打包上市了。在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狂飆進軍中,三千多萬農民被活活餓死在路上。迄今為止,我們還在為三農問題疾呼,還在為爭取農民的基本國民待遇而哀求乞告。

土改的後遺症還遠遠不止這些。從這時開始的劃分階級成分並由此提升的階級鬥爭學說,是20世紀下半頁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虛構。在一個號召平等自由的社會裏,人卻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當局故意蠱惑的仇恨和陣線,迫使所有的人與鄰為壑,互相撕咬。傳統的仁義禮信等美德蕩然無存,底線倫理從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惡醜,以窮為美,整個社會充滿了打家劫舍的氣氛。

維護了幾千年禮法秩序的士紳階層被徹底妖魔化,各種生編硬造的髒水籠罩在他們頭上。即使僥倖逃脫一死的,也和他們的子女一起,要在幾十年的光陰中承受各種歧視。這種對民間社會的徹底摧毀,最終使我們今天要承擔惡果。許多人失去了敬畏,各種惡行正在瘟疫般蔓延,一個古老民族真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內傷。

(十五)

在橫禍突降之時,我年輕氣盛的父親在哪裡呢?他有無可能挽救他的家族?或者能否採取一些努力?這是我在若干年裡的疑問。畢竟中國文化傳統是講究孝悌和恩仇的,親情是能夠決定人的選擇趨向的--他怎麼可以面對滅門慘禍而若無其事呢?

同一時間,利川縣文鬥沙溪長順三鄉的土改終於激起民變--史稱「文沙長暴動」。主要發起人名叫費文學,他是沙溪的一個小地主之子。當時他在武漢上大學,他聽說他的父親也被無辜鎮壓後,從省城趕回了同樣偏僻的老家。這個高智商的青年竟然選擇了復仇之路。他聯絡另外兩鄉的地主家族及許多農民,突然舉事,將文鬥區土改工作組的十幾個人一起處死,只有一個躲進紅苕窖僥倖逃脫。

以暴易暴當然只會換來更大的暴力。我的父親就是這時被任命為文鬥區委書記的,他帶領的正規軍奉命前來執行剿匪,實際則是一場更大的屠殺。按我父親一位至今健在的戰友的說法--只有缺丁的,沒有缺戶的--也就是說幾乎每家的青壯年都受到刑訊,三木之下,何供不有;於是無端牽連出無數所謂的通匪者被一一處死。

費文學則帶著親信逃進了原始森林,我父親的小分隊與之進行了漫長的週旋。兩個地主的兒子在深山中展開了生死相博,彼此都曾數次險遭敵手。[這是另一篇故事]最後我父親經縣委批准採取招降,一番曲折後,費文學帶著他的部伍終於繳械。按協議規定--既往不咎,以開明鄉紳對待。我父親似乎堅信黨的政策,與之時相過從,化敵為友宛若兄弟。幾個月後,縣裡一道密令--秘密押解費氏進城。父親無顏面對,他知道他只能失信於人,因為組織是不需要這些的。費文學很快就被秘密處決了,他那些忠義相隨的兄弟也接著在以後的肅反等運動中在劫難逃。一個人的反抗就這樣平息了,血流進土地,化為污泥,連故事也將在歲月的罡風中荒蕪。

身經這些殘酷,就算父親當時知道了五百里外的家鄉正在發生的悲劇,他又敢如何作為呢?什麼叫組織,在組織中是沒有個體生命的呻吟的。從人性的立場出發,我們不能要求個體生命對強權的勇敢。但真正理解父親的怯懦和明哲保身的選擇,是在我今年看到了朋友推薦的另一篇文章之後。下文再述。

(十六)

網上有篇文章是談牛蔭冠這個人的,大家可以搜索查看。牛是山西興縣人,清華大學的中共地下黨員,姚依林的學長。他在12。9後被黨派回山西擔任犧盟會常委,並任中共晉西北行政公署副主任。他的父親叫牛友蘭,是當地著名工商地主,開明紳士。毛選中把他和李鼎銘、劉少白並列。他不僅支持他的許多後人參加中共,自己還捐助給八路軍一個團的裝備。他創辦了興縣農業銀行和軍工廠為中共提供後援,他的家就是八路軍司令部的曾經所在。

他們父子在當地還做過太多善事,那裡一直是所謂的解放區。但到了1947年,毛蔣爭天下,毛意識到必須髮動農民才能陷蔣於不利,於是在中共所佔之處開始土改。那裡由李井泉[文革時四川省委書記]分管,李多次找牛蔭冠談話,要他與其父劃清界限。然後鬥牛大會開始,父親跪在台下,兒子在台上。以鄉村二流子為主所組建的農會,當場用鐵絲穿進其父的鼻子,並命令他來牽牛遊街。他沒有辦法,只好去牽。其父憤怒地搖擺,鼻骨被拉斷。農民不忍,群起圍攻工作組,並為其父解開腳鐐。一個為中共和當地貢獻多多的鄉紳,中共邊區的參議會議員,回家後開始絕食,三天後氣絕身亡。

牛蔭冠即使如此隱忍,依舊被免職送進黨校學習。整個解放區的百姓都在傳說這個悲慘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都認為此人太忤逆不道。他以後雖然官至副省長和正部級,雖然領導瀋陽飛機廠為中共生產了第一代戰機,仍然為許多同事所不齒和提防。因為人們很難相信一個可以參與迫害父親的人,他不得不終身揹負著這個沈重的十字架。

他像我的父親一樣,永遠不談他的父親。沒有人能理解他內心的慘痛,更無法想像他別無選擇的選擇。直到姚依林在身後出版的《百夕談》裡,我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山西曆史記事本末》中,我們還知道了其年在興縣八區的土改中,一共打死1050人,自殺863人,被驅逐凍餓而死的63人。這些今天佚名的死者,有許多並不是地主,而是同情地主的農民。

在讀過這些文字後,我真正原諒了我的父親。一個民族的人倫天良,是如何在高壓下破壞殆盡的,我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在日後的歷次運動中,有那麼多的家人內部的揭發和互相殘害。要恢復這些基本的人性底線,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啊。

(十七)

從社會學的角度說,人生之初,即無公平可言。只有在初民時代,大家有可能都是零點起步的。其後則每個人都因家世之不同,而分別站在不同之起點。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默許一個準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但這是殘酷的,因這種起點各異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兩極分化,窮者恆窮,富者永遠佔有更多的社會資源。如果沒有一個好政府來宏觀調控的話,這種社會發展到極致,就必然誕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將多數人推回同一個起點,再開始新的競賽。

中國是農民起義的滋生地,縱觀幾千年歷史,我們似乎永遠處在這樣一條地震帶上。所有的起義者最初都幾乎打著均貧富分田地的旗子以號召戰士,一旦奪取江山,享受勝宴的則永遠只是少數。革命領袖實質上奪取的只是皇冠龍袍,並沒有推出新的先進位度來真正取代前朝的弊病。革命是暴動,這是偉大領袖最高明的定義。暴動必然是非理性的,必將對整個社會帶來劇烈的破壞,而中華文明也必將在這種怪圈中週而復始停滯不前。

但沒有革命,整個社會就意味著在永遠默許甚至縱容不公和暴政。雖然早在孟子時代就提出了民重君輕的口號,但三千年之後,我們卻依然沒有抵達真正的「民國」。於是,孫悟空宣稱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永遠包含的只是「打江山」的概念,而非和平議選。洪秀全打了半壁江山,且推出了《天朝田畝制度》,彷彿要給人民平等的機會;但你真正瞭解天國的真相之後,你就知道對一個國家來說,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

孫中山以民族革命為號召,以武昌起義為籌碼,終於實現南北議和,清帝退位。這場革命的本質不是農民暴動土地革命,因此進入民國後,民間社會沿襲的仍是清朝的土地制度。孫先生並非不知道在滿人洗牌三百年後,民間又已形成怎樣的貧富懸殊。他雖然也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口號,但在西方文明浸淫過的他,畢竟知道即使以政府的名義出面搶奪也不是公正的措施。在蔣的時代,政府曾經試圖用贖買的方式來均衡土地,終因財力不濟而無法實施。

很顯然,到了四十年代,土地確實是一個問題。當底層多數人因缺地少地而陷入貧困時,它就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問題。是革命家野心家皆可利用的大問題。

(十八)

共產主義原本不過是一種經濟學說,充其量也只能算某種烏托邦政治的愚妄藍圖;經由列寧而演化成為一種國家革命的極權政體,再由所謂的「第三國際」向其他窮國傳播,衍生出20世紀嚴重影響人類歷史的一場悲劇運動,以致億萬生命要為之填溝轉壑,這真是馬恩二老所始料未及的。其實,恩格斯在論述到土地問題時,他所主張的仍是由政府贖買再來分配給窮人。這正是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經吸引許多悲憫的知識份子的原因。

如果廓清歷史的妖霧和神話,我們今天來看中共的一大代表,他們多數皆是正派的讀書人,是一群有正義感和追求的憤青。這也是當後來這種學術結社異化為暴力幫會時,他們多數人選擇了退出的原因。當時的國民黨也是在野黨,為了北伐,孫先生提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於是兩黨合作,共黨則乘機在基層迅速繁衍。當國民黨定尊武漢時,南方幾省的農村在共黨的帶領下,開始了大規模的農民運動,地主士紳階層慘遭洗劫;那時,毛正是政府農工部的負責人。重溫《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即可從其中暗含的暴烈主張裡,找到後來土改的起點和母本。

這場暴風驟雨的無政府主義運動,在當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震盪和非議。畢竟打家劫舍和私刑殺人,並不符合三民主義的理想。社會要改良,貧富要均衡,這是政府必須通過組織手段來逐步實施的;任由暴民肆意劫掠並不能真正抵達正義和公平,而且這種赤潮還會帶來大面積的社會動亂,即使今天的所謂人民民主專政,也不會允許這種行為。於是,當蔣介石打到上海,決定剿共平亂。無數盲目而又充滿理想主義的青年,又被送上祭壇。一夜之間,兩黨翻臉,史稱「馬日事變」。隨之毛周發動武裝起義,從佔山為王到偏安割據,從黨爭到政爭再到天下之爭,國家進入漫長的黑暗血腥期。我們現在稱呼這一段歷史,喚作第一次土地革命戰爭。土地啊土地,必將埋葬生命似乎才能長出花朵和糧食。

沙皇時代的俄羅斯,實行的是村社制度,土地定期重分,只有富農沒有地主,個體農民僅佔百分之五。所謂的布爾什維克是城市黨,向來對農民是有些歧視甚至敵意的。十月革命後,為了徵糧,蘇維埃政府必須花大量力氣和農民打仗。斯大林為了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從1921年開始強制推行農村集體化,結果不得不派出正規軍下鄉和武裝農民開戰。在無端殺戮了太多生命後,到1937年才勉強完成。其後果是農民吃掉了大半牲畜,整個農業退步到食不果腹的境地。所以當共黨在1946年提出土改時,一向肆意妄為的斯大林也不得不提醒毛千萬要謹慎。

但毛必須要藉助土改才能爭到天下,他當初在湖南的經驗已經足以讓他決定,只有全面顛覆社會秩序才可能戰勝政府軍。蔣軍敗到臺灣之後,終於明白此理--不解決農村問題,就永遠坐在火山口上。於是,國民黨在50年代,同樣在臺灣也開始土改--但他們採取的卻是恩格斯的贖買政策--由政府出資給地主,讓地主到城市去發展工商業,把土地留給農民。至於兩方的結果,我已無須多說。

(十九)

地主富農的劫運,並未因為土改的完成而結束。甚至可以說,那只是漫長迫害的開始。在以後的歷次運動中,地富分子及其子女,都永遠要被綁上恥辱柱,忍受無盡的摧殘。而到了文革時,這種歧視和迫害則達到匪夷所思的頂峰。

我常常覺得,我的童年在四歲就已結束。那個夏日午後,我突然看見小鎮街上,湧來大批背刀抗槍的男女,我的父親則戴著一頂紙糊高帽,滿面風塵地走在隊伍前頭。我覺得父親的扮相實在太過滑稽有趣,飛奔回家報告喜訊,卻發現外婆和母親正在拭淚,我立馬意識到家裡似乎出了大事。1968年,大姐牽我去鄉小入學報名,一路叮囑我如何回答老師的提問,其中關鍵的一句是「家庭成分--地主」。那時,我已經約略知道,這不是一個光榮的稱號。在以後的八年裡,每學期的報名,我和其他地富成分的孩子,都會選擇沒有同學的時候去--因為我們害怕被人知曉而恥笑。

我們這代還是孩子時,大都見慣了生活中的許多恐怖。我一同學的母親,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雙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徹骨肉,幾個街坊老人被驅趕下河撈槍,因為他們曾經是地主。我今天知道,這個國家那時還有許多比此更甚的邪惡。在湖南道縣北京大興,曾經短暫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處死的悲劇。這種人間的仇恨,是如何被培養到喪盡天良程度的呢?

四十年代,為了發動農民,御用文人虛構了黃世仁;五十年代又虛構了南霸天周扒皮。文革時,為了在現實中找到接近真實的惡霸,四川又推出了劉文彩--水牢,收租院的故事確實感染了許多人。各地也發掘出無數類似的「罪大惡極」的地主,於是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現在,我的朋友終於經過調查,寫出了《劉文彩真相》--原來一切皆是虛構和誇張。這本書的出版大約捅到了痛處,很快就被禁止發行。

我生長的邊城利川,也有個著名的地主叫李蓋武。他在兩省交界的深山裡,留下了一座幾近輝煌的莊園--大水井,現在有趣的成了國保文物單位。而他卻在土改時,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李氏宗祠曾經是怎樣的山中望族啊,現在當地卻幾無遺孑。我曾在農民的家中,片段地讀到過李氏家訓--多麼道德善良的訓條啊--這些世代傳承維持了鄉村秩序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我們終於徹底地弄丟了,再也難得找回。

(二十)

在我成長的歲月裡,我的父親從來不給我們講述他的一切歷史。他作為一個老黨員,一個基層幹部,因為出身的緣故,始終如履薄冰地拚命工作,彷彿還要為他的父親向這個社會償還債務。他不敢與老家聯繫,至死也不還鄉,小心翼翼地回護著他心中的傷口。

1978 年,二伯釋放來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見一個酷似我父親的老人竟有些驚異。三十年後,他們兄弟相見,一點也無劫後重逢的驚喜---他們的心已裝得太多太深太沉,大悲和大喜竟然是一般的無言。兩個老人的談話依然迴避著我們,我至今也無法知曉那臥室裡的密談曾經有過怎樣的酸辛,我父親的老淚是否第一次浸濕他的衣襟。

二伯獨自回到了他的故鄉,他倖存的兒女還在那深山的貧困線下掙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蝸居,他只好寄身於一個岩洞,放羊維持著他的風燭殘年。然後早於家父一年悄然萎化。

父親臨去之前,曾說要等我出去後帶我回老家。父親走後,為他送終的我的一個堂外侄告訴我--我父親希望我日後有出息時,一定要回老家,要去把祖父拋屍的那個天坑給填上,要我去為祖父修墳立碑。我終於從父親的遺囑裡,窺見了他一生的悲苦內心。他對他父親的歉疚,他所在的組織是不會允許他去表達的,他只能遺恨終身。

2005年9月,我第一次回到了老家,並找到了那個黑暗的深坑。我們姐弟終於完成父親的遺願,將那天坑蓋上,並於其上勒石志墓。銘曰:

施南鄭氏乃巴人五姓始祖苗裔。吾高祖何朝避隱是鄉殊不可考。顯祖振略公勤苦起家。薄有田宅。興義學而衡民訟。亦鄉紳賢長也。己丑鼎革闔家蒙禍。振公義不負辱。於辛卯四月投繯。伯仲父一瘐一流。妯娌皆自懸。吾父遊學得免。族鄰即藏屍於天穴。斯後合族亂離。經年苦寒。所幸天道不泯。祖德猶蔭。宗祧復茂。族戚更興。遂於茲移山勒石。以紀祖恩並償父願。禱云:巴山拱衛。夷水環滋。貴氣代繼。永葆孝思。(完)


(〈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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