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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澀的回憶——文革中的屈辱歲月

 2006-04-28 15:4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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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爆發時,我年方兩歲。父親原先在廣東省工業廳工作,一九六○年,為響應上頭「支援山區建設」的指示,雖新婚燕爾亦毅然放棄省城的優裕生活,攜眷來到粵北山區的一個小縣城,成了縣總社的一員幹部。兩年後哥哥出世,越兩年我又誕生。殆文革驟發,父親已調到縣物資局任職採購,我們也隨了父親搬到局裡面住,那是一座兩層高的樓房,我們一家四口住在二樓中間的一間套房裡。這縣城也委實是小,只得三條主要街道,分為東門街,西門街和南門街,三條街道的總長加起來也不超過一公里,我們住在西門街的街尾。

或許是這山城較偏僻的緣故,不若大城市可得風氣之先,席捲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好像也要遲一年半載才真正轟轟烈烈鬧起來。記得那時我已上幼稚園,而早前已見到通街都是各單位積極份子貼的大字報,我也隱約覺得苗頭有些不對,似乎有的大字報以父親的出身在大做文章,這是從父母焦慮的神情觀察到的。本單位正有幾個造反派起勁地寫貼大字報攻擊父親,目的是要打倒父親進而謀奪本局的大權,因為現任局長與父親關係密切,打倒父親勢必牽涉那位局長,局長連帶也要倒。父母見此情形,知道大禍將臨,然除了緊閉房門四目相對之外,也別無良策。我那時年紀小,當然不明白大字報到底寫些甚麼內容,以上那些情況都是後來聽父母偶然間閒聊才略知一二。

父親的家庭情況複雜。祖上似乎還算是個小地主,但到了祖父那一代家道已經中落,父親十幾歲時,祖父祖母便已棄世,遺下父親和弟弟(即我的親叔叔)兩人孤苦無依,唯有去投靠親戚。那時父親有個姑母嫁了個國民黨軍隊的團長,正駐紮在家鄉附近,父親便帶同弟弟去投靠她。其時國民黨政權正在崩潰,各部均在準備撤離大陸,到處兵荒馬亂。姑母姑父見侄兒來投,就團部出了張委任狀,給了父親個連長當。這也只是一紙空文,父親手頭並無一兵一卒,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光棍連長,父親這連長要想真除,還得自個去招兵。這也是後來文革期間父親被人批鬥時,給高呼:「打倒狗地主!」「打倒狗連長!」的由來,而順理成章的,我也搖身一變成了「地主仔」。後來大陸易幟,山河變色,姑父姑母帶了我叔叔走避香港,然後再遷臺灣。父親卻沒有跟著走,原因是那時他剛好帶了委任狀返鄉招兵,準備招募些人再走。殊不知共軍一夕淹至,將父親等包圍,父親走頭無路,只得率部舉義投誠。於是轉眼間,父親反成了人民解放軍的一員。聽說(聽我母親說的)五幾年時,我那叔叔由香港回大陸找父親,力勸父親到香港去與姑父姑母會合,將來如何再徐圖發展。豈意彼時父親早被共產黨灌輸洗腦,當即掏出手槍拍於桌面,嚴詞警告自己的胞弟,決不作此種叛國行徑,勿再多言,否則不客氣云云。叔叔當堂氣得臉色發青,轉身就走,以後再也沒回過大陸,而從此兄弟反目,雖老死亦不相往來。

有一天下午,幼稚園放學,小朋友們排著隊手牽手由老師帶領送回家。當行經西門街時,見街道兩旁站滿了人,街中心另有一串頭戴高帽被反綁雙手低頭彎腰的人,約莫有幾十個,正被周圍的群眾呼喝斥罵,我後來才知道這叫作「遊街」。小兒眼尖,我分明看見父親夾在戴高帽的人群中,正被遊街批鬥。我心中大驚,不敢往下看,低著頭急急趕回家去。傍晚時分父親才回來,滿臉的疲憊,一言不發。母親也是一臉的憂戚,不知如何是好。我與哥哥抖縮一旁,兩眼圓睜,驚恐地望著父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父親起身找了塊床單將窗口封上,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相片和書信,取一鐵盆盛了,隨即劃一枝火柴將書信相片點著,紅紅火苗竄起,那些書信相片頃刻化為灰燼。燒完,父親倒些水到那鐵盆,把灰攪和了,再倒到廁所裡去。父母是怕萬一這些東西落在造反派手裡,又不知要添加甚麼罪狀,而且燒也得偷偷的燒,讓人知道了又可告你妄圖毀滅罪證。

這以後我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昔日的夥伴們全部避開我們,有幾個年齡大些造反派的孩子還要故意欺負我們,罵我們是「地主仔」,朝我們身上吐痰吐口水,或者用沖廁所的水潑我們。父母怕我們受欺侮,平時他們上班之後即把我們反鎖在房間裡,但那樣也同樣不得安寧,那些造反派的孩子們朝我們窗口擲石灰團,撒砂石,吐痰吐口水。我們是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在要上廁所的時候(那時候的房子裡面通通沒有廁所),公用廁所在樓下一角,我們這二樓下去還有一段途程,如果不幸遇上那些造反派的孩子,那就少不免要受一番羞辱。那年頭,「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哪有道理可言!我們出身不好,被人欺侮是活該,我們又那麼弱小,沒有反抗能力,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形勢的發展果如造反派的願。父親被打倒後,局長即被牽連,以「包庇國民黨反動派」及「走資本主義道路」兩項控罪被迫鞠躬下臺。局長出身顯赫,其為一農家子弟參加共產黨的游擊隊,曾參與解放本縣城的戰爭,至有今日的地位。局長既辭官,造反派們也再難做甚麼文章,局長即以普通幹部身份度其清閑生活。造反派上臺之後,首先就停發我父親的工資,僅允月領七元錢作生活費,且發函通知銀行,不讓我們到銀行支錢。他們鬥垮父親猶不滿足,還想將母親也整倒批臭。他們派員到我母親的故家調查,希望挖到些有用的材料,可是此行令他們大失所望,母親的出身無懈可擊,三代貧農,本身還被賣作童養媳,可謂苦大仇深的典型。他們想陷害母親的目的達不到,悻悻歸來。母親的膽倒壯了,平時也寫大字報反駁造反派,開鬥爭大會亦照樣大聲與造反派辯論。造反派也奈何不了母親,於是想出經濟制裁這一辦法,想趕我們一家入絕境。母親卻毫不退讓,與之據理力爭不果,憤而上書江青。不久江青辦公室覆函縣武裝部,著武裝部介入調查此事,其時地方歸軍管,武裝部統管縣政。武裝部接江辦函,自不敢怠慢,當即派員到物資局調查。造反派見驚動江辦,當下大起恐慌,不知如何應對。武裝部那員幹部一經瞭解情況,即以造反派違反政策,限期要造反派們補發父親工資並解除銀行的禁令。母親此役大獲全勝,造反派的囂張氣焰則大受打擊,此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家得以昂首挺胸吐氣揚眉過日子,再沒人敢向我們吐痰吐口水了。

與造反派們關係鬧得這麼僵,父親在局裡面勢難再呆下去。果然,過不了一個月,父親便給下放到縣農業機械廠當一名翻砂工,實行勞動改造雲。我們也隨了父親搬到工廠去住,廠裡已沒有好的房子,分給我們的是兩間新釘的木板房。我們以被改造者的身份哪敢挑肥揀瘦,就算分到豬圈裡也唯有捂著鼻子照住,何況是新釘的木板房?我們到工廠後,工人們大多還不知道我們的底細,所以也少有被人欺侮的事,而那些工人們的孩子更和我們兄弟倆一同嬉戲追逐玩耍,大家相處十分融洽。我在這一刻起,才略略感受到甚麼叫作童年的快樂。而我在文革中的屈辱歲月,至此可謂大致已成過去,本文也就到此完結。

寫於二○○六年四月二十三日

《觀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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