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黛玉進賈府看眾生相

先來說說黛玉之父林如海。出身科舉,得探花,應該是很有學問。雖有幾房姬妾,無奈支庶不盛,人到中年,只得了一個兒子也偏偏夭折了,故只把這獨生女黛玉愛如珍寶,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可是,前後不過一、二年光景,林如海如何又要將女兒送去外祖家,說什麼「正好減我顧盼之憂」呢?從「聊解膝下荒涼之嘆!」到「正好減我顧盼之憂」,看起來,心情已是大不同。當然,夫人仙逝了,中年喪妻,自是人生一大哀事。不過,對於女兒,不是正應該更加憐愛嗎?其中確有不可解處。

林如海原官任蘭臺寺大夫,這是一個負責監察的差事。後出任為淮揚鹽政。鹽業關乎國計民生,是國家的稅收大戶。能夠出任該職,說明林是深得皇上信任的。然而,這一個位置卻並不好坐。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這種任上,你要麼與利益集團揉和在一起如魚得水;要麼做個清官,早晚被排擠走了事。想要常在河邊走而又不濕腳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也許,林有切身感受,對身後事有預先安排之意?林在其位沒有幾年就死了,雖是病死,也可見此位之不好坐。林大概也沒留下多少家產,可算一位清官。

有些事,只可意會。據此推證起來反失了可取之處,不過讀書時偶爾走神為之空想一番而已。書中林不是說了嘛,外祖幾次催促要接黛玉前往,這才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吧!要說林不疼女兒,我卻有些不信。使我確信的是,賈雨村正展現出其本質的面目來。急查消息之確的忙亂,得林推薦於內兄後的舒泰,唯恐賈政官而不得力的小人之心,一切搞定後的忘形得意。「唯唯聽命,十分得意」八字,真是把賈雨村這個人勾勒得活龍活現。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每讀至此,不覺淚流,為天下為父母及為人祖者一哭。有些細節是需要注意的,黛玉見老太太,是先抱頭痛哭,再行叩見之禮。可見,天倫之至大至情者,於情禮二字並無偏廢。老太太確是至情至性之人,這方是人世天倫的真情所在。至於後來元妃省親,眾人都是先禮後情,連老太太都不能例外,儘管元妃連說免了,但這個程序是斷乎少不得的。禮和情的一先一後,看似很小的一點內容,也能折射出不少東西來。元妃走下位來的抱頭痛哭,一樣也是天倫之情,但是味道已經不是原味了。

鳳姐的出場自然是非常光彩照人的。行文的不動聲色中,已將鳳姐的身份、風情和才情抖動出來。看她拉著黛玉的手噓寒問暖的話,就知她是這裡的管事的人,見其八面玲瓏的樣子,又可透見此人的才乾和麻利;見其待人接物的架式,可知其不拘一格的爽利作風。見其和王夫人的對話,可知一來做事的當中名堂多多,二來鳳姐雖是管事的,王夫人的權威卻是在那擺著的。這時候的鳳姐,對黛玉並沒什麼特殊的好感。承歡老太太罷了。鳳姐拭淚之舉,雖並無多少真情,卻會做人。通回之中,除了老太太幾次痛哭,可見到王、邢夫人等人拭淚嗎?

怎一個冷漠了得?小小年紀的外甥女,母喪之後來投舅家,是多麼的淒楚可憐。可是,外甥女依禮前來拜見時,卻不來相見。相迎的是一眾花枝招展的姬妾,看似熱情非凡,實則冷若冰霜。這裡第一次寫到賈赦所慣常呆的地方,是外書房。賈赦託言說,連日身上不好,不便相見。呵呵,整天和姬妾泡在一起,他身子能好麼?外甥女來了,都不能稍有懈怠,可見賈赦是個什麼東西了。

與乃兄不同的是,賈政的理由要好得多。齋戒去了,聽到沒?什麼事能比參佛齋戒來得重要啊?大概只能怪黛玉來得不巧,趕的不是時候,不然的話,也會如寶釵一家人進府時一樣,受到賈政的接待了吧!是的,佛是慈悲廣大、普渡眾生的,但參佛的人卻未見有此心懷。佛的慈悲和人的冷漠恰在此時夠成一個極好的對照,讓我們知道什麼叫做「假正經」,什麼叫做道貌岸然。曹公的筆,就這麼時時點醒閱書人。

在這個團聚的時候,王夫人依然是穩坐釣魚臺,一付安之若素的尊榮,令人參不透其內心。冷漠二字,自然也脫不了她的干係。她倒挺會忙裡偷閑,這個時候和鳳姐談起什麼月錢不月錢的事,這一筆實在寫得很妙。此刻你那皮笑肉不笑的臉龐後面的腦瓜子裡,在玩著算著什麼樣的玩藝呢?要說王夫人一惡到底,卻非實話。此時的她,對黛玉並無惡感吧!從其囑咐黛玉的一席話,可知其囑咐得當而及時。這不過是她的本色而已,正因為如此,王夫人展示的一貫的作風才令人感到脖子上涼颼颼的。

回過頭來,再說黛玉。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失母別父的痛苦,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尚且支持不住,更何況小小年紀的黛玉呢!況且又要離家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心中的驚恐和不安可以想見。我想,老太太哭著心肝寶貝兒的用力一摟,是溫暖其心的最好的良藥,是黑暗中的一點光明。人間的親情,並沒有消失殆盡。至於小小黛玉展現出的小心、聰明、機心等等,就不用在此多說了,一般的成年人如我等也未必做得到。

三位姐妹,初見之下,迎春是觀之可親,探春是見之忘俗,惜春是形容尚小。只因這一個觀之可親,我便抹不去對斯人的印象,善良的人,為什麼就不能得到善報呢?寶黛的見面,證實了愛情和好感大約確有那種一見鍾情或一見如故的。「好像在哪裡見過的。」簡單的一句話,包含了多少豐富的內容啊。電光火石的一瞬,勝過山盟海誓的一生。黛玉一來,就惹得寶玉將玉砸了一回,這樣的痛苦和不安,將一直伴隨著她,這淚是不會少流的。襲人這個丫頭,實在是不簡單的,在這樣的深夜,還沒有休息,進來寬言安撫剛來的黛玉。這樣的熱情,如果持續不滅的話,原本是可以溫暖人的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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