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前斯洛伐克總統魯道夫.舒斯特(Rudolf Schuster)到加拿大西部觀光,路經溫哥華,我們有幸接待了這位斯洛伐克共和國首次直接選舉的總統。交談之中,他告訴我們,二零零三年一月他率團訪問中國大陸時,在中國政府的安排下,出版了他一九九六年出版的Ultimatum《最後通牒》的中文版。
這本書寫的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到次年六月間,舒斯特所經歷的事。這期間,東歐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就是我們俗稱之為「蘇東波」。那一年,東歐各國民主浪潮風起雲湧,共產黨國家紛紛瓦解,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倒塌,十一月十七日捷克斯洛伐克發生「絲絨革命」,以不流血的和平方式推翻了捷共政權,十二月羅馬尼亞共產獨裁者齊奧塞斯庫被人民趕下臺並遭到處決。
所以,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在捷克斯洛伐克歷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從那個時候起,這個前社會主義國家唾棄了共產黨四十多年的一黨專政,更制定了包括十三項內容的聲明。而舒斯特恰恰就是在那個時候,當選為斯洛伐克民族議會主席,他幾乎是以記日記的方式,記下那個時期每天所發生的重要事件。這本書其實就是八九年十一月到九零年六月,一共七個月裡面發生的事件。
去年舒斯特跟我們談起這本書的時候,已經提起過這段改變捷克斯洛伐克的重要歷史階段,不過我實在很難相信,當年的江澤民竟然能首肯出版這樣一本介紹東歐民主革命的書。於是在我的要求下,舒斯特不但寄來了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最後通牒》,還寄了斯洛伐克原文版。
譯文詞不達意 避重就輕
記得以前讀過很多蘇聯翻譯小說,翻譯水準都非常之高,但是這本從斯洛伐克文翻譯成中文的《最後通牒》,卻令我讀得非常吃力,病句跟不通順之處比比皆是,當然,這不能以大陸缺乏翻譯人才論之。斯洛伐克語和俄語同屬斯拉夫語系,大陸從來就不缺乏這方面的人才,所以至此,恐怕還是別有原因。
譯者在書前有一段前言,很可以玩味一番這「別有原因」。譯者寫道:
「近十多年來,該地區(指蘇東地區)總的局勢仍不大穩定,不時發生劇烈動盪,主要政黨輪流坐莊,政府更為頻繁,幾個國家發生分裂乃至內戰......地處歐洲地理中心的斯洛伐克,也難免被捲入地區政治激流的漩渦,情況與其他國家大致相彷。」
如果不瞭解蘇東地區當年如何一舉推翻了共產黨的真相,還真是不明白這「局勢不穩定」,「劇烈動盪」,「政黨輪流坐莊」等等究竟是什麼意思。
「十一月事變發生時,他(舒斯特)出任斯洛伐克議長,對事變持支援立場,對工作採取超黨派態度。」
這個「十一月事變」,其實就是捷克斯洛伐克廢除共產黨發生「絲絨革命」的歷史時刻。這本北京出版的《最後通牒》當然不敢將當年事實的真相,原原本本翻譯出來。因此,有關這場絲絨革命的前因後果,以及重要的聲明及文件,也就被出版者全都刪掉了。
而刪掉了這些最重要的內容,整本書就變得不倫不類,避重就輕,就好像談到孫中山而不談他的三民主義,不談他如何推翻清朝封建帝制一樣。顯而易見,出版者刪掉的其實就是最不想讓讀者知道的,那就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如何將共產黨送入墳墓的故事。
刪掉絲絨革命的十三條聲明
以下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捷克斯洛伐克公眾反暴力協調中心的聲明,該聲明具有法律效用:
.廢除共產黨具有絕對領導地位的一切條款
.設立民主選舉的綱領
.籲請斯洛伐克民族議會真正代表這個社會
.要求保障新聞工作者的自由
.要求保障公民的營商自由、集會自由、結社自由、遷移自由以及自由表達個人願望和享受公民所應有權力的自由
.籲請終止單一的共產文化教育及文化藝術要求保障司法與國家立法機構的獨立
.籲請宗教與國家分開
.要求保障工會和學生組織的自由和獨立
.籲請公民具有主權平等的權利
.籲請捷克和斯洛伐克民主聯邦是為兩個完全平等合法的民族(一九九三年一月,捷克和斯洛伐克和平分為兩個國家)
.要求保障公民生活在健康環境中
.要求保障公民在學術研究中有平等的機會
作者舒斯特在斯洛伐克文版的書中描述這個歷史大事件的時候,非常明確地將這一聲明寫在書的前面,這是那場絲絨革命的主題曲,隨後,才有從那以後發生的種種爭執、矛盾甚至衝突、示威等等。中文版則將主題曲刪去,卻譯了大量捷共崩潰後,政府機構內的人事爭執,令不明其背景的讀者甚為費解。
儘管如此,中文版《最後通牒》還是避無可避地在書中交代了舒斯特的退黨行動,「最終我於一九九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告別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之前還有幾句鋪墊:
「假如我今天說,我在加入捷共時不相信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理想,我寫的就不是真話。父親從一九四五年起就是共產黨員,母親是虔誠教徒,因此我們也去教堂,這在家裡總的來說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記得父親對此持異議,母親還為教堂管理祭壇,當地的牧師經常來我們家。」 從此也可以窺見,捷共當政之時,雖然對其他宗教嗤之以鼻,但還不至於像中共那樣,將其他宗教視為邪教,趕盡殺絕。
《最後通牒》中文版前面還有一段舒斯特寫的「短思」,那是特別為中文版讀者寫的自序,其中有一段話寫得十分懇切:
語重心長 寄語中國讀者
「即使中國讀者看起來可能覺得,我在《最後通牒》一書中所描寫的事物和事件同他們相距甚遠,實際並非完全如此。雖然我們所擁有的生活不同,成長的環境不同,我們還是有許多共同之處。善與惡到處都是一樣的。我們逃脫不了自己的良知和行為,到處隨身帶著它們,也帶著它們到另一個世界去。重要的是,我們怎樣度過一生,身後留下什麼,以什麼影響我們所生活的時代。
我對中國人懷有親近之感,他們謙虛,樸素,尤其是勤勞,令我感到親切。生活從未善待他們,他們總是昂著頭面對生活。難怪東方格言說,最強大的人是戰勝自我的人。
我願意以我喜歡的孔子的話,來結束自己簡短的思考。孔子說出世界最偉大的真理之一,獲得智慧有三種途徑,第一種是親身經歷,這是最難的;第二種是模仿,這比較容易;第三種是思考,這是最高尚的。我相信,我的這本書也會促使中國讀者思考。」
舒斯特先生語重心長,以為他這本記述捷克斯洛伐克絲絨革命的著作,可以給與中國人民甚至中共一些實現民主的經驗,起碼也可以啟發或影響中國讀者一番,豈知經過北京的出版社三刪五改,《最後通牒》已然面目全非,何思考之有?
(石貝:加拿大作家)
轉自《開放》2006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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