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臨終病人3天的治療清單
三天的急救宣告失敗,張印月死了。悲傷與思念之外,這位84歲的老人還給親屬留下了一份昂貴的治療清單。開銷近萬,診治費佔1.54%
費用共計8645.62元,平均每天2880元。「對於和她狀況相似的病人,這是個很一般的數字。」一位醫生說。
上述費用主要由藥費、治療費、化驗費等構成,其中藥費5591.46元,治療費460.34元,化驗費934元。還包括幾項特殊費用-呼吸機使用費,每天200元的急診觀察費、心電圖費等。而張印月的診治費---被認為最能體現醫生技術水平和價值的花費---三天只有34元。
9月19日中午,神智不清的張印月被送進了某市一家三甲醫院。在此之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張印月已經臥床三天。
死神來源於感染性休克---所有休克中最為凶險的一種。她還出現心跳、呼吸和腎臟三項功能的衰竭。病史記錄,張印月入院後經過一天的搶救,情況有所穩定,遂於次日轉入急診住院部,但僅過一天便宣告不治。
昂貴的抗生素在對老人的搶救中,醫院總共用了五種抗生素慶大黴素、亞胺培南、鹽酸萬古黴素、羅氏芬、頭孢他啶。除了慶大黴素每支僅0.38元外,其他4種單價均在100元以上。其中亞胺培南單價為218元用了7支;而單價180元的鹽酸萬古黴素使用了3支。它們都是目前最昂貴的抗生素,佔到張印月用藥總額的一半左右。而起到主要作用的搶救藥品有12種、270支,總價值僅為191元。
但病歷顯示,在使用了多支價格不菲的抗生素之後,張印月的白血球數量不降反升。
著名藥學專家、上海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教授王大猷稱,作為抗感染藥物,抗生素使用並非越貴越好,許多感染用傳統便宜的抗生素完全可以治好。
而另一位臨床藥劑師介紹,泰能亞胺培南、穩可信萬古黴素這些通過腎臟代謝的抗生素,對於張印月這樣的腎衰病人而言,用起來應該相當謹慎。記者從「放心用藥網」上看到,嚴重休克者禁用泰能亞胺培南。
值得一提的是,收費清單顯示,醫院共收取7支「泰能」的費用,而治療單上僅有4支該藥品的使用記錄。另外3支哪去了?病人家屬為此與院方交涉,護士長承認多開了3支,並承諾退還相關收費。
張印月去世一週之後,國家發改委宣布新一輪藥品降價,這也是我國1998年以來的第17次藥品降價,涉及的藥品主要是抗生素。不過,降價藥並不包括泰能和穩可信。
記者瞭解到,在張印月就醫的這所醫院,不久前一位心內科主任因為收取藥品回扣被警方拘留。
19公斤的「大輸液」
入院後,張印月身上插上了兩根輸液管同步輸液,一直到21日病人家屬要求停止治療後拔下。張印月的大部分用藥都是通過輸液方式進入體內。
清單顯示,張印月總共輸液1.9萬餘毫升,合計19公斤,幾乎佔到體重的一半。生理鹽水和葡萄糖液本身收費計750元。加上因輸液產生的其他費用---如敷料費、輸液皮條費---共有1100元左右。
1995年以來,中國的「大輸液」產業蓬勃發展,年增速超過16%,已經形成一個每年30多億元的巨大市場,是我國醫藥工業五大支柱產業中「生產能力利用率最高、發展最為穩定的一種」。而這個日漸興盛的龐大市場,均需通過醫院完成銷售和消耗。
一些傳統的用藥方式也因此發生改變。比如,臨床給藥能口服的不注射,能肌肉注射的不靜脈注射和輸液,這曾一度是醫務人員的用藥基本原則。「可現在的情況正在倒過來。在醫院裡,不管什麼藥都要靠大輸液。」一位醫生說。
院方的解釋是,張印月這樣的危重病人無法口服用藥,只能通過輸液。張印月的外甥女、醫生陳曉蘭否定了這種解釋,她認為張印月即使不能口服用藥,也可以靜脈注射,事實上,很多搶救藥往往因大輸液的稀釋,而不能在短時間內達到有效濃度,從而導致搶救失敗。
張印月的病歷上顯示,這位瀕危病人進醫院時就已經處於醫學上所稱的「無尿狀態」。這意味著她的腎功能已經喪失。而治療學要求,病人處在「少尿」狀態時,就應嚴格控制輸液。大量的輸液和極少的排出量導致的一個直接結果,是讓張印月原本乾瘦的身體迅速腫脹起來,一直到她死亡。
沒有牙墊的呼吸機
陳曉蘭是9月21日晚上接到消息後趕到醫院的。她第一眼看到張印月嘴裡插著一個白色注射器。「我有著30年醫齡,但從未見過這樣使用呼吸機。」她驚訝地說。此外,陳曉蘭還看到有鮮血沿著張印月嘴角流出。
醫生解釋說,醫院買呼吸機的時候,並沒有進通常配套用的牙墊,但院方發現用注射器代替效果也很好。因此就在院內推廣開來用。陳曉蘭當即向院方索要呼吸機說明書,因為只有說明書才是醫療器械使用的法定依據。但院方並沒有提供。
張印月嘴角出血的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醫生當時解釋,是病人的牙出血,並不要緊。可是張怡卻稱,母親裝的全是假牙,不可能出血。在張印月撤掉呼吸機、拔掉注射器之後,失去阻礙的鮮血和血塊一下從張印月嘴裡湧了出來,這個情景給家屬流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呼吸機的費用是每小時8元,插管的費用另計,一根185元。
陳曉蘭到醫院檢查後發現,張印月瞳孔擴大,對光反射已經不存在,手腳出現大片瘀血。「她實際上已經死亡。」陳說,「心跳和呼吸之所以尚存,只不過是在呼吸機與藥物作用下維持的一種生命假象。」因此,她要求院方撤掉呼吸機。
醫院最初予以拒絕,認為病人心跳尚存,呼吸機仍有必要。確要撤下,需經上海市醫保局同意,否則,醫院將承擔責任。陳曉蘭當面向上海市醫保局核實,證實並無此規定。院方最終決定家屬簽字後先停止用藥,待心跳停止後再拔氣管插管。
停藥數分鐘後,病人心跳停止,醫生終於撤下呼吸機。然後,正式宣布張印月死亡。
「如果不是因為表妹陳曉蘭去了,母親不知還將在醫院躺多久。」張怡說。
陳曉蘭還發現,對張印月實施救治的這所三甲醫院,具備一切現代化治療措施,包括裝備齊全的重症監護室。
然而一些以前常用的診療用具在這裡卻不見了。比如,她在對張印月進行瞳孔對光反射(一種判斷病人死亡的常規方法)檢查時,醫生手頭沒有手電筒筒。
倫理之爭:非要送醫院嗎?
9月19日早上,張印月發病住院前,與大兒子張怡相熟的一位醫生曾探望過老人。「就當時的情況而言,我覺得她最好在家休養,不用送醫院。」這位醫生認為。因為以老人的身體狀況,在救護的搬動過程中,反而容易發生意外。最好的辦法,是找一個社區醫生定時探望一下,保證不產生意外。即便老人情況不好了,也完全可以在家自然地離開。靠醫療手段維持沒有質量和尊嚴的生命,是沒有必要的。
但家人最終撥打了「120」。這不是出於治療的需要,而是為了「避嫌」。因為張怡與母親同住,「如果不送醫院的話,容易讓弟妹們產生誤會,以為是我沒有盡心。」這位孝子說。
圍繞著母親的死,張怡仍在與院方交涉。醫院最初答應患者與給張印月治療的醫生見面,並提供相關藥品的說明書,但後來又予以拒絕。並答覆稱如果認為醫院有問題的話,可以去打官司。
「我們其實並不想打官司,只是想討個說法。」張怡說。直到現在,母親嘴流鮮血死去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這使他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責之中。「我後悔將媽媽送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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