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鋒: 中國的悲愴與張林的吶喊
紐約博大出版社的朋友從剛剛寄到的紙箱子裡拿出張林「悲愴的靈魂」一書給我。因為張林正在獄中,所以雖然手邊許多書在等待著我,我還是優先看它,何況我認識張林。我知道俄國著名作曲家柴科夫斯基有一首名曲叫「悲愴交響曲」,因此我要尋找張林為何要取這個書名。
中國的一位樂評家在介紹柴科夫斯基的《第六悲愴交響曲》時是這樣說的:它深刻地表現了處在沙皇反動統治下的他不滿現實、嚮往正義和歡樂,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彷徨心情,他以極為成熟和發展了的交響樂手法宣泄了內心深處的、難以言喻的悲愴。這部作品是他的傳世代表之作。
看完張林這本書,給我的感覺也的確如同上述,只是他不是音樂家,所以無法用「交響樂手法宣泄內心深處的、難以言喻的悲愴」,而是以文字的手法來宣泄。因此形成我在標題中使用的「吶喊」。
但是看完全書,也知道這個吶喊不是他個人的吶喊,而是全國、全民族的吶喊,因為是全國、全民族「內心深處的、難以言喻的悲愴」。雖然張林用了很多文字,但是因為是「內心深處」和「難以言喻」的,因此雖然他因為多次被捕受傷而只能用一根手指打電腦鍵盤,噴發的創作力使他很快完成這部作品,但是我也感覺到他的意猶未盡。既令如此,書中描述他的個人經歷,以及對中國現況的分析,已經使我們獲益良多。而且,也不是幾篇書評就可以說清楚。
九七年在紐約見到張林時,他已經坐過兩次牢。可惜我們接觸不多,沒有能夠瞭解他的身世。看完這本書,我深深的懊悔當時為何不跟他多接觸,多瞭解他。當時只感到他很「沖」,沒有瞭解它的深刻原因。
張林在他的童年時期,也是文革時期在安徽老家所看到的殘酷、不公,以及周圍工人的貧困生活,使他對共產黨的吹捧文章不但懷疑,而且分外覺得噁心。一九七九年張林十六歲時,在蚌埠考區以總分第一名考進清華大學。時值西單民主牆和校園的民主競選熱潮,他的積極參與,使他對中國政治的觀點又得到提升,以致於在校園裡已經安放不下他的一張平靜書桌,於是申請提前畢業回到蚌埠教書,回到工人群眾的懷抱組織社團,呼籲改革,幾乎就成了職業革命家。
張林忍受不了空虛與麻木的歲月,在一九八六年辭工。這在當時還是很稀罕的現象。「我發誓與共產黨正式決裂,一刀兩斷」。他隨即偷渡香港,然而被遣送回來,關押在廣州沙河收容站,第一次嘗到收容所的「人間地獄」生活,後來也體驗到孫志剛怎麼會被打死。在轉送到安慶收容站以後逃跑。其後張林漫遊青藏高原,福建、海南、雲南等地,有不少計畫,但是都沒法實現,其中一次想從廈門偷渡臺灣,還在看地形就被抓,還好不久又逃了出來。張林在回到蚌埠家鄉全身投入八九年的民主運動以後,成了皖北的民運領袖而被逮捕,經歷兩年的鐵窗歲月,到一九九一年才獲釋。這是他第一次正式的「鐵窗歲月」。
出獄後的張林沒有停止他的民運活動,同北京及全國的仁人志士聯絡,到一九九四年於北京再度被捕。押回蚌埠後以「非法同居」名義判處勞動教養三年,關在安徽的南湖勞教處,張林形容這三年是「水深火熱」的生活,到九七年才獲釋。由於這次的牢獄生涯同他與幾家外國媒體駐北京記者的接觸有關,甚至幫他們在安徽採訪農民的貧困生活,所以張林獲釋後,經海外人權團體的安排到了美國。
張林的牢獄生涯不是甘受命運的擺佈,而是與凶殘的當局堅決抗爭,因此吃的苦也特別多。所以他到紐約後所表現出來的激進態度可以理解,對海外民運也抱有很大的期望。我與張林都是九七年到達紐約,十一月,魏京生保外就醫也到了紐約,海外民運掀起掀起一股熱潮。但是當時出現的一些言行使我焦慮,也聽到一些抱怨,因此我在報章上寫了一篇文章,批評某些現象,希望民運領袖與他周圍的人士要謙卑一些,搞好團結。在北京就認識魏京生的張林當時擔任老魏的秘書,看到後打電話給我,說我在幫共產黨。這種事情沒有辦法解釋,只能讓時間說明一切。果然不久誤會就消除了。
張林以他敏銳的觸角,很快對海外民運的情況也有所瞭解,他在書中說:「艱苦奮鬥了十幾年,到美國看到民運圈子這麼糟糕,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一片混亂,我心酸;真的受到詆毀,真的受到懷疑,假的道貌岸然,謊言到處流傳,惡語受到歡迎,我心酸;小人和特務整天嘀嘀咕咕,這些墮落的靈魂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他還說:「我在紐約時候因為悲憤剃過一次光頭,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有一股發瘋的衝動,每天都像瘋子一樣,滿大街奔跑,號啕大哭,為我傾注了那麼多感情的當代民運的墮落,為我傾注了所有青春血淚汗水的中華民族的墮落,而終年累月慟哭死去!」
因為期望太大,所以張林也很失望。九八年便同魏泉寶回國。「我放棄在美國的一切,冒著敵人的炮火,不顧一切的返回祖國。我寧肯蹲監獄,也不肯與那些小人打來鬧去,那簡直等於自殺!」
我現在越來越體會到張林的這個心情。可惜當時我完全沒有瞭解到他的心靈深處,因為沒有深入交往之故,一直到他在廣州被捕,才嚇了一跳。
張林在書中有說明回去與被捕的經過。他哀嘆外界對他的被捕反應冷淡,到三年後獲釋,與美國的魏京生、李洪寬通電話,才知道中共對他的「造謠誣蔑」。這點,歸功於中共部署在海外的特務。
張林與魏泉寶在廣州被捕的理由是「嫖妓」。其後不久,又有中發聯主席彭明在北京因同樣罪名被捕的事件。因此當時我在「民主論壇」上發表評論,指「中共的專政機關深知以『民主罪』懲治異議人士徒然多製造出一些烈士,更加擴大民主運動的影響,對它更加不利,國際上的形象也更差。因此他們繼承了文革老祖宗的衣缽,在男女關係上大作文章,使自己『師出有名』,並把異議人士搞臭,以收『一箭雙鵰』之效。」但是這篇文章並不有力,這也是我感到愧疚的地方。那是因為張魏被捕後,紐約的「北京之春」收到香港接應張、魏一位民運人士的傳真,列出他們在香港的電話單,據稱就與嫖妓有關。更可怕的是這張傳真立刻被潛伏在北春的中共特務上網。於是就很少人為他們說話了。我出席一次有張林妹妹參加的記者會,但是場面冷落。這種「美港聯線」的運作,可見海外民運的情況。
至於張林與魏泉寶當時在香港接觸些什麼人,張林在書中有所交代。張林為這次回國再次付出代價,坐了三年苦監,關在廣州市的勞教所。張林形容這段日子是在「地獄深處」,是他被關押的十幾個地方中「最殘酷的」。但宣判的罪名居然不是嫖妓而是「非法入境」,可見所謂嫖妓只是要抑制海外對他的聲援所造的謠,讓中共贏得時間追查張林回國的目的。
張林坐滿三年獲釋後,到今年趙紫陽逝世後去北京悼念再次被捕。這當然是藉口,真正的理由是他在網上繼續發出不同聲音,並參與國內多宗維權運動。
我回顧了一下,張林在牢獄裡的日子雖然沒有魏京生等人多,但是被捕被押入獄的次數,卻可能是民運人士之冠。他的沉默抵抗,他的絕食抗爭,他的據理力爭,都使他受到精神上的折磨與肉體上的摧殘,所以留下許多後遺症。以下是他列出來的後遺症:焦慮症,自閉症,失憶症,失眠症,慢性結膜炎,慢性胃炎,關節炎及風濕痛,神經官能症。現在他又被關在牢裡,不知道又會有什麼新的病症出現。
但是即使監獄裡過著非人的生活,他的獄中生涯還是可歌可泣的。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幾個:
第一,他記下看守所與勞改場那些殘暴、黑暗和腐敗的無法無天現象;以及那些貪官惡吏的罪行,他還給他們取了綽號,做了生動的描述。有朝一日,人民會對他們算帳。張林的抗爭有時逼迫那些官員做適當讓步,當然,張林所付出的代價更大。
第二,張林從囚友的嘴裡,知道中共的腐敗殘暴與全國更多的社會黑暗和不公,更加激發他改造中國的決心。他身在牢裡,胸懷民眾,為低下階層的悲愴發出不平之鳴。並闡發對國內外事務不少看法,有不少精闢的分析。
第三,他也看到其他犯人中沒有人性的一面,簡直就是人渣。但是中共還利用他們對付政治犯。他還為一個青少年犯人去說情,結果此人後來卻成為勞改當局的幫凶。他只能哀嘆人性與民族性的墮落。
但是也有激動人心的時刻。二○○一年初的一個深夜,他所在廣州勞改場的後山突然傳來廣播聲,把大家都驚醒了,原來是法輪功有關自焚真相的廣播與李洪志先生的講話。全場燈火通明,不准勞改犯走動;幾十個警察摸黑上山抓人,但只找到廣播器材,好幾個警察卻摔傷無法上班。慶祝國慶大會上勞改場的法輪功學員也敢起身高喊口號,雖然遭到毒打,但是後來對他們態度放緩和。隊長還教訓張林說:「要是你們民運像法輪功這樣團結、這樣堅定,相互忘我支援,我們也就不敢欺負你們了。」
如今張林還在中共牢獄裡等候判決。他為中國民主運動已經付出很多,在這裡希望他健康情況不要惡化,並且能夠早日獲得自由,與家人團聚。
──原載《前哨》2005年9月號(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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