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我是一名鬼卒,一個輪迴司主手下的小嘍囉。我們可算是天上地下最低賤的生物,只能在黑暗的地獄裡生活,永生永世。
我的職責就是在奈何橋邊巡邏,是個清閑的差事,因為這裡除了偶爾經過孤魂野鬼,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會有。我經常呆呆的坐在奈何橋邊,呆呆的看著孤單的魂魄,孤單的飄來。天天,月月,年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一天,輪迴司主把我叫去,說我忠於職守,因為我已經在奈何橋巡邏了300年,沒有出過差錯。所以他讓我做了勾魂使者,讓我有機會去人間看看。
人間的確很好啊,什麼都有,比起那只有陰沉和黑暗的地獄簡直就是夢一樣。可惜我每次去人間都是半夜,而且都是去拿別人的魂魄。日子久了,我知道像我這種人,不,應該是鬼怪吧,是人們最害怕最痛恨的,因為我們一去,就意味著人間生活的結束。我只有苦笑,因為人既相信命運,又害怕命運,順便連我們也恨了進去。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百年又匆匆過去了。輪迴司主對我說,你已經有400年的道行,等到你有500年道行的時候,你就能去人間輪迴,或者在地獄修行,去做一個神仙。當時我很開心啊,開心得笑了,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笑吧。在場的白無常大哥取笑我,說我笑得比鬼還難看。我想:我本來就是鬼,而且白無常笑得比我還難看,人一見他笑,多半會嚇死。
最後100年的時間裏,我繼續努力的辦著輪迴司主交給我的每一件事情。可是我覺得這100年比原來的400年還要漫長,我多麼期望它快一點過去,到了那一天,我一定要去輪迴,去人間……
一 ( 緣起千年 )
一天,我信步走到奈何橋邊,黑暗裡隱約傳來一陣輕微的抽泣。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女鬼在那裡哭。我問她為什麼呆在這裡,她說她不小心弄滅了照亮輪迴路的燈籠。我心情好的時候也樂意幫助別人(鬼),那時我心情很好,所以我就說我可以帶她去輪迴司。她擦了擦眼淚,對我嫣然一笑:「謝謝你。」剎那間,我的胸口好像被什麼猛擊了一下,心裏好亂……我從來沒有見過笑得如此好看的鬼魂,我只覺得自己的腳好像變軟了……
到了輪迴司,司主查看了她的記錄,說她是枉死的,不能投胎轉世,只能住在枉死城。她一下子哭了起來,我也一下子心軟了,問司主可不可以讓她去投胎。司主發了火,罵了我一通,罵得我渾身發抖,她也嚇得不敢再哭。我垂頭喪氣的帶她去枉死城報到,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枉死城,我讓她進去,她點了點頭,走進城去。我目送著她遠去,這時,她回頭看著我,又說了一句:「謝謝你。」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城門,只留下我呆呆的站在那裡。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驚奇的發現我還掛念著她。於是我偶爾就會跑到枉死城去,偷偷的看看她。我發現她經常很早就急匆匆的跑到望鄉臺去,在那裡看上一整天,然後哭泣著離去。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她哭的時候,我也想哭……
春天已經悄悄離去,零落的楊花已經化做漫天的飛雪。燕子回時,天際陪伴著燦爛的落霞,遠去的已經消失在如水的眼眸,新來的早就烙上心頭。無意間,有一種隱隱心動的心緒卻似乎依然縈繞心頭,不曾隨南燕歸去。
那年清明,我找到了她的墳墓。一捧黃土前,一杯水酒,三色果品,兩個痛哭的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我呆呆的看著那兩人,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傷心,失落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在那裡呆了很久,一直到深夜。喝了一杯人間的酒,劣酒苦澀,心裏卻感覺不出是什麼滋味。有一次,我不經意問白無常大哥,枉死的人怎麼樣才能投胎。他說需要因果。我問什麼是因果。他說因果其實也就是代價,如果有人把投胎的機會讓給沒有機會的人,那麼就可以投胎了。他又說,這機會白痴也不會願意讓給別人的。
日子又過去了很久,輪迴司主把我叫去,說我已經滿了500年的修為。問我有什麼選擇。我說我願意去投胎,輪迴司主問我願意去哪裡,我說我願意讓她去投胎。司主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白無常更是驚奇得舌頭掉到了地上。司主告訴我,如果我放棄500年道行的話,將重新去做一個鬼卒。我說:「我願意這樣。」說完,我靜靜的離開了,這時我的心裏很平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她走的那一天,我偷偷的看著她,直到她喝了孟婆婆的茶湯,上了轉輪臺。遠遠的,我已經看不到她了,我忍不住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望向遠方。孟婆婆吃驚的看著我,慢慢嘆了一口氣,繼續擺弄她的茶湯……
我又變成了一個鬼卒,還是負責巡邏,我天天都會去奈何橋頭,去看看。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再見到她。。
日子又過了一天又一天,我在橋邊守了一天又一天,日子多得我已經數不清了。
輪迴司主又把我叫去,說我又在地獄守了500年了,可以再選擇自己以後的路了。司主說完話,我茫然了,又是一個500年了,這500年裡我天天都守在橋邊,但我怎麼一直沒有看見她回來呢……司主看見我神智不清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迷迷茫芒中我又走到了奈何橋邊。在這橋邊,我坐了1000年,在這橋邊,我等了500年。500年桑田滄海,連頑石也長滿青苔。我卻沒有等到她的歸來……後來,白無常告訴我,人若是轉世投胎,天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模樣,是女還是男。
我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好傻,好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我的眼睛在剎那間迷濛了淚水……無底的黑暗中,一個痛哭的鬼魂。
這一次,我不知道我該再期盼什麼……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如昨夜夢中的淚痕,今朝已無法尋覓。夢裡無盡的心思,依稀記得鏗鏘如鼓,震得世界崩落。夢醒時卻只留下無法拼合的殘片,如遠古的文字,無從說起。但是那讓人隱約記憶的耳語,卻像閃電的光華,撕破腦海永恆的夜空。 不知道夢到了什麼,也不願意去追尋夢中的浮雲。我知道,不會傷心,自然不會流淚。拂弦輕唱,不唱悲歌,紅塵中悲傷事,已太多。信手填詞,難填笑語,人世間歡樂趣,誰人知?而我猶如風霜中的野花,不知道將為誰而開。猶如荒原孤獨的野草,不知道將為誰而綠。
我再次放棄了投胎的願望,我怕再看到那誘惑我的萬丈紅塵……害怕再看到讓我無法忘懷的嫣然一笑……輪迴司主嘆息說像我這樣塵孽糾纏的鬼是做不成神仙的。我依然坐在奈何橋旁,做一個鬼卒,等待著一個也許不再存在的人。
再次坐在橋頭,我看著過橋的鬼魂們,他們的臉上似乎都寫著一個故事,在他們空洞的眼眸裡,似乎在講述著曾經以往的那個時刻。看著他們的迷茫,我慶幸自己還有知覺,我漸漸懂得,人間給了所有的人無數的問號,而答案需要在哪裡尋找呢?地獄嗎?我想不是,因為我的心裏,也有太多太多的問號。
我再次回到了沒有歡樂,沒有希望,沒憂愁的日子,一個鬼魂的日子。信手拂弦,本應隨性長歌,誰料琴聲幽怨,杜鵑啼血,良人思歸。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又誰能知亂弦之中兩重心字,一生愁! 弦隨心動,恨手難如意,只賦得半闋殘詞,一弦悲歌。淪落千載,腦海中只拾取了無數殘缺的點滴。回望往昔,物是人非歷歷。滿懷希冀把記憶的點滴匯聚,誰知道卻變成一幅野渡無人舟自橫。
日子繼續一天一天過去,我一天一天在橋邊走過,雖然我已經不再期盼,但是我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的望過去,看看從橋那邊是否有那個我忘不了的影子。每次這樣,我都會暗自覺得自己很蠢,在心裏罵自己幾句,但是,只要走到這裡,我都會做這件愚蠢的事情。甚至我還神經兮兮的跑去了枉死城,想看看是否還有那個在望鄉台上哭泣的魂。後來的日子裡,我開始有點後悔,後悔為什麼在她離開的時候不去和她說最後一句話;後悔為什麼在她離開的時候要偷偷躲起來而不看她最後一眼;後悔在她離開的時候……世間幸有記憶,能記得世界的顏色;世間哀有記憶,能記得世界的灰暗。時間的魔術把彩色與黑白重疊,把它撕裂,把它揮灑……留下漫天紛飛的紙片,讓我去追逐,去拼合……為了忘卻的,為了不能忘卻的,為了忘卻不了的,一切。
在春雨裡綻放的花朵,隨著秋風紛紛飛落,花瓣輕舞,讓最後的嬌艷在陽光下吟唱出一曲依依不舍的戀歌。不願離去的花瓣啊,就如我零落成泥的心。自然之神啊,你讓溫柔的春風喚醒花的魂魄,為什麼又讓無情的秋雨湮滅花的生命,難道世間的一切都應該有始有終…… 離別總是太匆匆,揮一揮手,天邊雲彩依舊。過客匆匆,不經意間驀然回首才明白。而此時早已曲終人散,落幕的掌聲餘音在耳,舞台上卻只有自己獨對清秋。離別總是太匆匆,揮一揮手,看似欲走還留。秋風聲裡人遠遊,曾經紛飛於身邊裙裾的褶皺縈繞耳際軟語的溫柔是那風箏的線,任風箏越飛越遠。絲線早已斷,風箏早已不知何處。我卻不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依然緊握著那一截斷線,等待著歸去,歸來。離別總是太匆匆,揮一揮手,還依稀記得你的氣息,還常常懷念你的長發,還偶爾尋找你的影子……等到秋風再來的時候,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也會像殘花一樣被雨打風吹去,零落,湮滅,了無痕跡。
難相見,易相別,又是玉樓花似雪……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
那一天,我見到了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是地獄裡最高的神,也是最溫和最善良的。地藏王菩薩的慧眼一下子看穿了我心中千年積鬱的迷茫踟躇,他很驚異於我,一個鬼魂居然也有如此的心事。他嘆息道:「苦海眾生,回頭是岸。」可是我始終聽不明白他的話。我盡情的把我心裏積壓的一切講給了菩薩聽。菩薩問我: 「什麼是緣。」我答不出來,菩薩又問我:「什麼是情。」我完全不明白。最後,菩薩問我:「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痛哭流泣求菩薩讓我做一次人,求菩薩讓我和她,結一段塵緣。菩薩答應了,答應用我千年的修為換一次與她同世為人的輪迴。最後,菩薩對我說:「萬事隨緣,莫執著。」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這一天,我終於轉世為人了。
我家是當地的豪門,我一生下來就是少爺。
慢慢的,我長大了,喜歡上了鄰家的姑娘。她家是我家的佣人,從小她就在我家幫工,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可是長大了卻漸漸疏遠。可是我發現,我一天比一天喜歡她。而且我想,她應該也喜歡我吧。
在她18歲那年,父母禁不過我的請求,向她家提親了,她家自然答應了。
那天我在她家門口碰見她,滿心歡喜的想和她說句話,誰知,我看到她一雙眼睛裡卻流露出無比的憎恨。我的心一下子凝固了,我懷著不安的心情回了家。隱隱覺得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果然,在迎娶她的那一天,她和鄰村的一男子私奔了。我爹大發雷霆,派出大批家丁出去追趕,我也心慌意亂的跟了去。不久就追上了她們,我驚訝,迷茫,膽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呆呆的看著她,看著她。她也看著我,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裡仇恨的漩渦將我吞噬。頓時百感交集,心一陣收縮 「她恨我!!」我眼前一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家丁告訴我她和鄰村的小夥子一路逃跑,最後雙雙跳崖自殺了……我一聽到這消息,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時空都化為烏有……往昔的愛人只留下灰色的輪廓。過去的水晶在我手中變做了鬆散的沙雕,被時空的潮流吹散,一點一點,變作了風。風去何處?你不願意帶我而去,但是你至少帶我的心離去,請不要丟下我一人,在世界的盡頭呼喚,無盡的呼喚。黑夜會來臨,生命也會消失,為什麼兩重心字卻無法解開,為什麼兩重心字又無法重疊!?
等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發覺我已經在奈何橋頭了,白無常在我身邊站著。等我回過神來,白無常告訴我,我昏迷以後不久,就一命嗚呼了……他還告訴我,那個徇情自殺的女子,就是當年我苦苦等待的人,現在已經去了枉死城……
我頭腦一片混亂,所有殘破的記憶湧上心頭,我不知所措……白無常把我帶到了地藏王菩薩那裡,菩薩含笑不語。
我忍不住問菩薩:「為什麼她會恨我?」
菩薩說,這是因果。我問,什麼是因果。
菩薩說:「有緣就是因果。你曾給她一次輪迴,她半生服侍你,這就是因果。你給她一次輪迴的緣,是因為她因你而枉死。她因你而死,是她要還你一次輪迴的緣。人常言前生後世,其實是沒有先後,前生在此,今生也在此。有來有去,始終卻無生無死。」
我感覺到這一切一切都是一個誤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遇上了一個特定的人,發生了一件特定的事。似乎可以看到一個可以預見的結果,但是世事並非如此,是我錯了。錯過了一千年的光陰。錯過了兩段本該幸福的人生。我剎那間領悟了輪迴,人之所以輪迴,是因為有無數的錯,無數的悔,無數的期盼,無數的失落,要到來世去補償去找回。但是即使不停的輪迴,在那個凝滯的時空的人又怎麼能記憶起前生的往事去作為今生的指針?!輪迴是佛的經文,讓迷失在苦海的眾生明白回頭是岸,但是執著的人又怎麼能理解佛的心意,望世生悔。
至少,我無悔。
到最後,我明白了菩薩點化我的心意,但我還是沒有回應菩薩的話,我也不願意去品味菩薩的話。因為我感覺過幸福,感覺過悲傷。有過快樂,有過心痛。有過千年不滅的夢,有過前世今生的緣,有這一切,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終於還是放棄了繼續的輪迴或修行,我願意永遠生活在我那已經延續了千年的夢幻裡,永遠做一個奈何橋邊獨坐的鬼卒。
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再見到她,那個永遠不變的她……
二 ( 落紅飛散 )
人有心,會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也會忘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知道地獄的鬼有沒有心。
日子天天的過去,我覺得自己一天天變得冷淡,很多過去的事情,都記不大清楚了,我漸漸忘了那些心動的,心傷的,心痛的時刻,忘了,幾乎全忘了……
忘了很多東西的腦子,需要有新的東西填進來,於是,我開始仔細琢磨當年菩薩的話語,似乎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浮生皆苦,萬相本無。這是菩薩說的話,我相信菩薩是對的,但我實在是不明白,既然有十丈紅塵,為什麼它又是空的呢?既然是空的,為什麼又要用花花世界密亂人眼呢?神佛自然是清醒的,但是凡夫俗子有怎麼能理解這外表後面的所謂真實呢?!難道這是神佛故意折騰人的把戲嗎?讓人們不堪苦海而回頭佛國?!如此卑鄙陰險的神佛,是應該下地獄的。但是,我絕對不相信神佛會玩弄世人,因為他們是最慈悲的。這一切的一切,如何解釋呢?
我埋頭於經卷,痴心於佛理,我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我還記得當年在人間的一點事情,現在想起來,不堪回首。如果我能明白這其中的因果,我相信,世間的痛苦也會漸漸消除。經歷了千年的迷茫和等待的我,想幫助那些和我一樣迷茫的魂,一樣痛苦的人,就像幫自己解脫一樣。
尋尋覓覓中,寒盡不知年,不知不覺,我又在經卷中埋頭了300年。輪迴司主曾經召我回去,說我大道有成,要我做他身邊的判官,我謝絕了。白無常又驚訝得把舌頭掉到了地上,說我什麼已經看破名利,已經四大皆空,就要白日飛升了。我沒有說什麼,暗自在心裏罵:我又不是和尚,空什麼空,什麼看破名利,不過是我自己內心混亂而已。不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周圍的人,不應該是鬼,都對我客氣了起來,菩薩也經常叫我去聽他講經說法。其實我只能明白一點,即使明白,我還是不覺得都對,因為我相信天地之間冥冥中自有真理,真理是什麼?我覺得就是要讓眾生不再痛苦。菩薩說要割捨一切慾望,我卻覺得沒有道理,沒有慾望的生命如何生活?但我卻不敢說出來,只有唯唯諾諾,然後拚命在經卷中尋找答案。
看了無數的經書,有佛家的,還有道家的,我都半解其意,然後覺得道理雖有,卻不是我想要找的那種。特別是莊先生的《南華經》,我完全被他的蝴蝶飛舞搞得暈頭轉向,洋洋滿紙,不知所言。更讓我迷惑的是菩薩每每問我禪機,我要莫信口開河,要莫沉默不語。菩薩卻笑意浮面,我實在不解其心其意,惶惶然而終日。
又這樣過了200年,我很驚異於自己的耐性,依然能苦讀經書,雖然心不在,卻能讀。看來讀經是有好處的,讀經未成,卻蒙菩薩青眼有加,得以傳授修煉法門,很學了些御氣飛升,辟谷養氣,殺伐變化之術。我本小小鬼卒,本沒有資格學的,也不知道學來有什麼用,但菩薩說,修習法力乃除魔衛道之根本。我沒明白,既然佛法無邊,為什麼還有邪魔外道。但菩薩說,有本性頑惡之徒,不可教化。我唯唯諾諾。
有一天,我在地府轉悠,不知不覺來到了孟婆婆賣茶湯的地方。孟婆婆正在打瞌睡。我過去叫醒了她,孟婆婆猛然醒來,慌忙左右看看,半晌才鬆了一口氣。我很奇怪她那麼緊張,她說,如果有鬼魂沒有喝她的茶湯而去投胎的話,她就犯了大錯。我問她,為什麼都要喝了迷魂湯才能去投胎?她說:是為了讓鬼魂一世世的記憶不能連續,讓他們每一世都有無法彌補的遺憾,這樣等到他們厭倦了痛苦折磨的時候,就會放棄輪迴,心向大道了。我很驚疑,這種方法對我而言,是欺騙別人,是故意在折磨人。我問,難道紅塵人世不好嗎?為什麼不要他們做人呢?孟婆婆的臉色由驚異變的恐慌,什麼都沒有回答,匆匆把我打發走了……
從孟婆婆哪裡回來,我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我不願意相信這種對眾生的手段是合理的,但是它又的的確確是天條,為什麼天條要如此不公平呢?佛經上說眾生平等,也就是說眾生有權利選擇自己嚮往的生活,即使有人無心大道,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但是,讓眾生飽受折磨而回頭大道,這顯然是一個騙局。大道也好,紅塵也好,宇宙萬物自然而生,就應該有它存在的價值,為什麼要不擇手段的逼迫,誘使他們去心向大道呢?!
懷著疑問,我再次埋首經卷,不知道把經卷翻了多少遍,只有一個答案,只有心向大道才是對的,理由呢?卻沒有,也不需要理由。漸漸的,我也懶得多看經書了,只是專心修煉所謂除魔衛道之法。
時間又過500年以後,地獄發生了一件事情,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小事,在我看來,卻是一件大事,改變了我永遠的命運……
秦廣王手下的硃筆判官秦楚戀上一人間女子(這種事情時有發生),竟然偷跑人間。地獄使者勸說無效,十殿閻羅便派陰司鬼軍將他捉了回來。誰知他執迷不悟,一心要去人間與那凡間女子相會,膽大到逃獄而出。最後還是又被捉住,而且鬼軍還攝走了那女子的魂魄,把她永世監禁在幽冥地谷,讓判官永遠無法和她相會。判官悲憤而罵陰司諸神泯滅人性,諸神皆怒,要將判官誅滅,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天,誅魂台上,判官被鐵鏈所綁,攝魂鉤穿了他的琵琶骨,此時除了判官高大的身材外,已經不成人形了。我覺得心裏一陣抽搐,偷眼望了一下高坐蓮臺的地藏王菩薩,平時溫和仁慈的他現在卻面無表情,深邃的眼眸裡我依稀看出一絲寒意,我心中一冷,只覺得自己在下沉,下沉……無比慈悲的菩薩啊,你現在的心裏難道失去了憐憫嗎?!
秦判官最終被五雷轟頂而灰飛湮滅……
大家都散去了很久,我又偷偷回到誅魂臺,看著判官殘留的紅袍碎片,我只感覺到無限的淒涼。這時,一陣風吹來,一方素絹被風吹起,我連忙抓住。奇怪,地獄怎麼會有風?我狐疑的拿起那方素絹一看,上面有字:
那年清秋 燕落橋邊巧相會
脈脈如水 雲剪青山翠
低眉莞爾 此生欲與醉
便從此 痴痴長坐 夜夜雨聲碎
好一闋《點絳唇》!好一句痴痴長坐,夜夜雨聲碎。我突然記起了千年的往事,寂寞橋邊,孤獨鬼魂,痴痴長坐,空等歸人。一滴淚水滑落,在素絹上浸潤開來,千年鬱積的悲傷離別相思愁苦再次衝破層層心鎖湧上心頭,如素絹上的淚水般蔓延在心頭。只是現在的我不知道,這一滴莫名悲傷的水珠是為秦判官而流?是為她而流?是為相思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
風繼續吹動著誅魂台上殘碎的布片,地獄是沒有風的?難道是秦判官魂魄不死嗎?風越來越大,吹動著我手中那一方素絹,我似乎明白的那風的意思,走下誅魂臺,向幽冥地谷方向走去,回頭時,風已停,紛紛洋洋落著判官紅袍的碎片,宛如深秋落紅……我這時覺得,秦判官或許還在……
悄悄來到了那名被囚禁的魂魄的牢房,那張萬分憔悴的臉還能看到往昔的風韻,我不由得嘆息。我沒有想到鬼魂也會因相思而苦,因離別而悲,因鴛鴦別偶而憔悴。把那方素絹給了那女鬼,我轉身離開了牢房,我不想聽到哭聲。
走了一段路,我沒有聽到哭聲,卻聽到牢房那邊傳來幽怨卻堅定的歌聲:
那年清秋 燕落橋邊巧相會
脈脈如水 雲剪青山翠
低眉莞爾 此生欲與醉
便從此 痴痴長坐 夜夜雨聲碎
歌聲慪啞,卻有一絲甜美;歌聲哀怨,卻帶半點欣慰。歌聲越來越遠,在我耳中卻如咫尺,我咬緊牙關,縱身化為一道青煙,飛離了地谷……
那一天,我明白了情是何物,教人生死相許。
那一天,我厭倦了地獄迷茫的無底深淵。
那一天,我不再追尋佛經的大道。
那一天,我離開了地獄。
那一天,我再次來到了人間。
我叛離了地府,大道,我要去人間尋找真正的大道。
在逃出鬼門關的那一瞬間,我回首羈絆了我2000年的地府,「等我明白了真正的道理,我會再回來的!」
我想:到了那個時候,也就不會再迷茫,再痛苦……
三( 浮世流雲 )
天濛濛亮,群山還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我漫無目的的漂浮在雲霧中。我的心裏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感覺,平靜而慌亂,堅決而踟躇。這一次的離開也許是我永遠的離開,隱隱湧上心頭的這種感覺,讓我感覺到無邊的迷茫和孤獨。離開很容易,也不用道別,也不用揮手,但是離開了自己生長之地,宛如浮萍一般飄搖在風雨的淒涼使人永遠忘不了這一時刻。鳥倦飛而知返,枯葉落地歸根,在這一刻,我終於理解了那些客死異鄉的遊子,人生已逝萬事了了也要讓人把自己的骸骨千里還鄉的鬱鬱情結。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也許100年,也許1000年,也許10000年。一萬年很長,長得我都不知道有多久,但總有結束的時候,只是不知道那一天,能否有人將我的屍骨帶回今天我棄之而去的地方。
陽光刺破雲層,把萬丈光芒灑向人間。站在陽光下的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暢,一縷縷的陽光把一絲絲的熱力穿入我的心房,明媚的光華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如雲霧一般宛如透明。本來鬼魂是見不得陽光的,幸當初菩薩傳授我修仙法門,我才能領受到自然的恩賜。我不由得想起了菩薩,在我心裏他就是慈祥的尊長,我尊敬他,愛戴他。但是,我幾乎又同時想起了秦判官那褪盡希望,散盡怨尤而如槁木的臉,那污濁的殘破如飛絮的片片衣炔,還有那時候菩薩冰涼如水的臉,那深邃如潭的眸……我不知道在那時為什麼會對菩薩有那麼一絲的埋怨,也不明白會對秦判官有那麼多的不平。
忘不了平常慈祥如父的菩薩的笑。
忘不了天雷劈來時判官無神的眼。
忘不了幽冥深處那孤魂幽怨的歌。
腦子裡一片混亂,好像有無數人在哪裡爭吵,拉著我往這邊,拉著我往那邊……我真的不知道我該在哪一邊,該去哪一邊。
我呆呆的站在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我很羨慕他們,他們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而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也沒有人告訴我,我應該去哪裡。人間的日子真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太陽散盡了自己的光輝,就要天黑了,四周的行人也少了,偶爾一個匆匆路過的,臉上也掛著那種渴望回家的神情。家,多好啊。家中的妻子也許已經做好了飯,等著出外的丈夫回家團聚,兒女們也許正等著外出的父親帶回他們期待的零食,玩具……
而路上匆匆的行人,也許都想著家裡豐盛的飯菜溫柔的妻子和天真的兒女,還有回家那一刻兒女入懷,妻子含笑的無比溫馨……
家,我沒有家,也不知道哪裡才是我的家。
突然間,我想到了千年以前我初入輪迴時的那個家,那裡有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她……我宛如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浮木,黑夜行路的人看見了一絲燈火,我無法抑制心頭的激動「我要回家!」
在夜幕最後降臨的時候,在依稀的炊煙,點點的燈火中,我化作一陣風,向遠方飛去,遠方,是我的家,闊別了千年的家。
依稀還記得家鄉的位置,就在山的那邊了吧。我恢復本相,走在山路上。山路彎彎,山的那邊有一座城鎮,名叫「桃源鄉」,我就曾經住在那裡。走在山路上,四周綠樹環繞,飛鳥嘈雜,野花的香味帶給我人間的氣息。能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真是一種福分啊,我想。我再次從沉積的記憶裡找到了當年在這紅塵中的點滴,春花秋月杜鵑夏,白雪皚皚寒意加。故園堂前的桃花,不知道在我再次回來的時候是否盛開依舊?村口塘前的老柳樹下是否還有嬉戲的頑童?街上那飄香的酒館是否熱鬧如往昔?曾經住過的老屋是否依舊為人遮風擋雨?曾經青梅竹馬的玩伴是否又輪迴在此?
想著想著,我的腳步卻越來越慢,近鄉情怯,闊別了千年的時光,故鄉,是否依舊是我的故鄉?離城鎮越來越近,我的心越來越不平靜,心如亂麻,不知從何理起。心慌意亂中終於再次踏上的曾經的故土。
記憶中故園的印象已經蕩然無存,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樹木,還有永遠都是陌生的人。一切似乎又是那麼熟悉,街道的石板還是過去的顏色,樹木的風姿依然是過去的窈窕,人的面孔似乎都曾相識,只是不知從何說起。
轉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我千年以前的家,我曾經住過的地方,我曾經和父母家人生活的地方。老宅已經沒有了,這裡已經變成了一片桃花林,只有林中孤單而立的那尊殘破的石獅讓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家,千年以前的家,已經沒有了的家。
慢慢走在桃林,暗自琢磨著自己腳下的土地過去是家的哪個位置,哪個房間,我竟然有這麼好的記憶,能記起那麼遙遠的事情。輕輕抬頭,遠望桃林,雙眼卻霧水朦朧,依稀恍惚,桃林不見了,我身處在自己的家裡,畫窗樓閣,天井露臺,歷歷在目。堂屋裡似乎傳來母親喚我吃飯的聲音,書房似乎又傳來父親怒我逃學的責罵。東牆小院,牆頭似乎還有點點青苔,那又是什麼聲音?分明是她隔牆喚我,要我為她折一枝桃花,捉一隻小雀……
一片花瓣落下,在水中蕩起層層漣漪,漣漪一圈圈散開,波光微蕩中,房舍,庭院渺無蹤跡,父母家人,總角玩伴隨波而逝。只有桃花依舊,風中舞落的花瓣如夢如幻,如煙如雨,如泣如訴,我的心就像紛飛的雲煙,和著花瓣飄零,飄落……
夜晚,我帶著一壺酒,在石獅旁,和石獅說了一夜的話。我對它說我的往事,對它說我的前生,對它說我的父母,對它說我的無知,對它說我的悲傷,對它說我的無奈,對它說我的願望,對它說我的迷茫……最後我在石獅旁堆了三捧黃土,讓它們作為我父母情人的塚,用殘留的酒,祭奠他們遠去的魂。酒入黃土,瞬間乾涸,我希望藉著這酒,能洗去千年以來我帶給他們的憂傷和不幸,能洗去他們心頭對我不孝的嘆息,對我無理的仇恨。但是我不知道這酒是否有這力量,去慰藉千年的傷痕,去彌補千年的遺憾。
我決定在家鄉住下來,離開地府以後,我落魄浪蕩,再也不願意遠走,我想要有個家,這裡既然是我前世的家,也就是我今生的家。
我本來準備在桃花林長住,可是桃花林就在城邊,在地府裡養成的孤僻讓我無法和鄰居很好相處,鄰居都覺得我很古怪而遠遠避開我,我很難過,我想和他們一樣的生活,卻不知道如何開始。於是我乾脆搬到了城外的山裡,為自己蓋了一間草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子很快過去,我也漸漸習慣了人間的生活,我自己開了幾畝薄田,種了兩塊菜地,還養了幾隻雞鴨。生活雖然清苦,但是比起在地府陰霾的日子,我覺得很滿足。偶爾也會下山,賣掉自己種的菜,養的雞鴨,然後在熟悉的店舖裡喝上幾杯小酒。漸漸的,我忘了自己是鬼,忘了自己要追尋的大道,我似乎覺得自己是人,是一個悠閑的凡夫了。
有一天,原本平靜的山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一天,我正餵完雞鴨,準備休息片刻,喝壺茶。一個道士走到我門前,想化緣。我就將一些飯菜和茶水遞給他。他伸手接飯菜的時候臉色卻變了,變得很難看,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然後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跑了。我覺得很奇怪,卻沒想到一件禍事卻無端飛來……
第二天晌午,我還沒有吃飯,就看見那道士就帶了一大幫人跑來,有道士,有和尚,還有很多的村民。他們一看到我就很緊張的樣子,然後慢慢的圍上來,那些和尚不停的唸經,念的什麼我居然聽不懂。那些道士到處亂丟符紙,拿著鈴鐺亂晃,頓時搞的我的院子雞飛狗跳,菜地也被他們踩得亂七八糟。我實在忍不住了,衝上去質問到,你們到底在幹什麼!誰知那道士將一盆黑忽忽的東西向我潑來,一股腥臭扑鼻,原來是血!
我大怒,衝上前去,揮手就是一拳,那道士被打得飛出了好幾丈,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哼哼。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我修煉千年的力量不是凡人能承受的,幸好我沒有怎麼用力,否則那道士就死定了。
這時,其他人哇哇亂叫,一個道士罵道:「好你個惡鬼!居然不怕黑狗血!」我心中一急,回應到:「你胡說八道什麼啊!我才不是惡鬼!我是……我是……」 我頓時呆住了,我是鬼,我是鬼啊!那道士有叫到:「你個惡鬼,不好好呆在地獄卻跑到人間來害人!饒你不得!!」我憤怒了,我可曾害人!!我大聲叫道:「我沒有害人!!」道士大叫:「惡鬼不害人,跑到人間來做什麼!!還敢狡辯!!」
我心裏異常憤怒,我只是想在自己的家鄉生活,想有個家。這難道有錯嗎?誰規定不准鬼到人間來!是誰!!我沒有害人,我從來就沒有害人。我只是想在這裡生活而已!!!我的心越來越激動,那道士的叫罵更讓我無法抑制自己,唸經聲,鈴聲,到處亂飛的符紙,打在我身上的破銅爛鐵更讓我煩躁。我身體裡潛藏的那一股力量突然爆發,我仰天狂叫,一股陰氣從我體內滲出,迅速變成一團青色的雲霧而化做強烈的旋風,飛沙走石,茅屋垮了,菜地裡的菜全被吹爛,樹木也被連根拔起……幾個和尚道士被風刮走,其餘的人驚恐萬狀,連滾帶爬的匆匆逃下山去……
第二天,我到城裡準備買點材料好修補房子。誰知一進城,看到我的人都臉色發青,驚慌逃跑。人們驚慌失措,連衙門的兵卒都不知道躲哪裡去了。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我到熟識的老王的麵館準備吃點東西的時候,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老王看見我走了進來,嚇得渾身發抖,連連說: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迷惑的看著他,他戰戰兢兢問道:「你真的是鬼?」我腦子頓時轟的一聲,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人,是不可能接受鬼的,也不可能容忍鬼和他們分享人間的。我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樣的感覺,是悲傷,是憤怒,是無奈,我呆呆的轉身走出了老王的鋪子,看著空無一人,滿地狼藉的街道。我想吼,想叫,想哭……我在空蕩蕩的酒館裡拿了一壺酒,丟下幾枚銅板,頭也不回的走出城。
在桃花林,我一口氣喝了半壺酒,把剩下的半壺澆在土裡。本來想在今年桃花開的時候為他們造個真正的墓,但是造了又有什麼用,反正我是沒有辦法再住在這裡。本來以為這裡是自己的家鄉,但這裡卻不是,千年前是,但現在不是了!滄海桑田,天地無情,誰知道人間也如此無情,曾經熟識的朋友,卻因為你不是他的同類而輕易舍棄你,曾經匆匆擦肩的路人也要躲開你,好像你是洪水,是毒藥……
這一次我沒有了淚水,但是心中的抽搐是如此之痛,痛得我無法呼吸……
「噹啷」空空的酒壺破碎在地上,就如我破碎的家園,破碎的夢。
四 ( 情歸何處 )
衰草斜陽外,斜陽外,水冷雲黃,縱使有腸也須斷,況無腸。
在人間的日子,我就如一隻趴在枯葉上漂流的蟲子,惶惶不可終日,人世間的潮流把我帶走,我想反抗,卻無力,也無從抗起。我不知道我的彼岸在何方,我只能遠遠看著潮起潮落,一任漂泊。
我是鬼,人們最討厭的東西,無論我用什麼樣的心情去渴望溫柔,但都無法得到溫情的心,因為我是鬼。漸漸的我安於了自己的宿命,白天,我躲在角落裡,偷偷看著人間花絮,夜晚,我混進人流,去體驗紅塵的樂趣。我為自己鑄造了一個殼,讓自己背著它,在人間生活,苟且偷生。
清晨,懶散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天亮了……
我心情突然變的有些煩躁,我不喜歡清晨和陽光。清晨的微涼和朝陽的熱力讓我的皮膚感覺變的混亂,外邊一絲燥熱隱隱傳入還是涼的皮膚下,讓我感覺一陣極輕微的麻木與刺痛。皮膚上似乎有許多小蟲在爬,想抓痒也無從下手。心情也越來越煩…… 又過了一個酗酒無度的通宵。對別人來說,一天剛剛開始,對我,快樂的生活結束了。我不禁憎惡起這個世界,還有世界上所有的神明。 我喜歡黑夜,因為我是鬼,在寂靜的聲音裡,我的心平靜了,漆黑的夜幕掩蓋了我不願意表露在別人面前的一切。在黑暗中我放鬆了自己,這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我不需要在意周圍,不需要再對周圍的事物耿耿於懷,即使是旁邊隱伏著夜的夢魘我也不會在意。因為,我和它一樣,屬於黑暗…… 在無盡的夜色中,流淌著我的心緒,任它如潮水般洶湧,一切的外物,已經與我無關了……更重要的是在黑夜無邊的天幕下,我復活了。
我很孤獨。我渴望被接近,渴望被關心。希望有個人和我一起,無論何時,都和我在一起。那,應該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現實是很討厭的,我難得有機會和別人說說話,聊聊天。偶爾,我發現一個生命的亮點,都只是驚鴻一瞥。慢慢的,我開始煩躁,開始抱怨。最後,我還是沒有得到神靈的眷顧,也許神已經拋棄了我,要我在黑暗中生活。華燈初上的時刻,人們就像蜂巢中的飛蟲一般喧囂,我渴望體驗喧鬧的快意,但是我似乎和別人身處不同的空間,彼此雖然能看見,但永遠不能接觸。
春去春歸,秋來秋去。曾經在春風裡舒展的嫩芽,長成了在夏夜裡亭亭的葉,在秋風裡舞過惜別的曲,在冬雪中化作了零落的泥,然後又魔術般出現在枝頭,依然一身油油的綠。草木皆有欣欣的生意,有生有死,有來有去,今日之來者皆昨日之去者。看著這些強悍的生靈,我的心弦似乎被人曲指一彈,鏗然而急促。草木都可以如此,我雖然是一個鬼魂,但是我已經經歷了2000年的時光,也曾經修煉大道。看芸芸眾生,我也可以在人間安生立命的啊。我已經離開了地府,回去是不可以的,而且我也不想回去,我既然來到這十丈紅塵,就要做一個在人間生活「人」,不再做一個只能在地獄生活的「鬼」。我四處漂泊,流離浪蕩,我要重新為自己找一個地方,安生立命。我要為自己找一個伴,相伴終身。忘記了看過多少次大雁南飛,忘記了見過多少次乳燕出巢。淡漠了腳下的黃塵古道,淡漠了身邊的依稀煙柳。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在走……
記得那一年初秋……
塞外的風景的確和中原江南大不一樣,天高雲淡,一望無際,當地有歌唱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
我漫無目的的走在草原,遠望著威武的賀蘭山,陽光下山脈歷歷。草原上沒有路,只有偶爾經過的牧人趕著成群的牛羊。我心情很輕鬆,也許是這塞外的廣闊打開了我的胸襟,呼嘯的風沙驅走了我心頭的陰霾。我很想和牧人們打個招呼,和他們說說話,但是我又怕別人發現我真實的身份,猶豫萬分。只好看著牧人們趕著牛羊遠去……
有一天,我蹲坐在一座小草丘上,呆呆的看著天邊流動的雲彩。雲彩變幻,一會兒變成一座山,一會兒變成一頂帽子,一會兒又變做一匹馬,一頭羊……羊?!我突然發現,我的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了一群吃草的羊,羊很可愛,只會低著頭靜靜的吃草……我把一頭羊羔抱在懷裡,撫摩著柔軟的羊毛,這時,一條牧犬向我跑來,它停在我的面前,盯著我看,我也看著它。過了一會兒,牧犬懶洋洋的在我身邊趴了下來,我用手撫摩著它的頭頂,它用鼻子嗅著我的衣服,用舌頭舔我的手。一個身影向我跑來,是一個人,我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不知道是該離開,還是該……那人已經到了我的跟前,那條牧犬站起身來,親熱的用頭去蹭那人的腿,不停的搖著尾巴。那人仔細的打量著我,我也看著她,是一個女孩子,大概才十五,六歲吧。我不安起來,我怕被人誤會我是小賊,怕別人討厭自己,怕和別人說話。我傻乎乎的對女孩子笑了笑,卻因為更加緊張,手裡緊緊抱著小羊不放。女孩子蹲下來,從我手裡接過小羊,把它抱在懷裡。然後對我說,你是不是餓了?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女孩向山坡下走去,見我呆呆的沒有反應,於是轉過身來說:「跟我走啊!」然後燦爛的一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笑容,不!我見過,我見過……我的心回到了那千年以前,在奈何橋邊,那無比燦爛的笑容……我的心裏一陣無比的激動「難道是她?!」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或是該說些什麼,只是自己的雙腳已經邁開了步子,跟隨她而去。
山坡下有一個蒙古包,我站在外面,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她掀開門帘,又衝我一笑,然後向我招了招手。蒙古包裡的火盤上煮著香噴噴的羊肉,一個高大的男子招呼我坐下,她笑嘻嘻的遞給我一碗馬奶。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反正他們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聽他們說話知道那女孩子叫忽蘭,高大的男子是她的父親。我一心一意的吃著羊肉,喝著馬奶,他父親看著我哈哈大笑,她對著我偷偷的笑,我也陪著傻笑。吃喝完畢,我抹了抹嘴,這時,忽蘭似笑非笑卻一本正經的對我說:「你吃了我的東西,你就要做我的僕人,這是草原上的規矩!」我再一次目瞪口呆,不過我看著她那認真的臉,我只好連連稱是。這時她卻發出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他的父親也再次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只有我坐在那裡,繼續目瞪口呆。他父親問我:「你是哪裡人?」我茫然的搖了搖頭,他再問我:「你多大了?」我不敢說我其實有2000多歲,於是,我又茫然的搖了搖頭。他父親暗自嘀咕了一句「不會是白痴吧?!」她卻一直在偷偷的笑,然後對他父親說:「這人好好玩,把他留下來吧!」他父親打量著我,沒有說話。我看了看她,從她清澈的眼眸裡,我似乎看到了遙遠的過去,過去的別離,過去的思念,過去哀愁,過去的一切一切……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把頭磕在地上,求他:「請讓我留下來吧,就算是做您的僕人,求您讓我留下來吧。」我真心的乞求,就如同當年我求菩薩。他們父女為我突然的情緒所驚訝,不過看到我真誠的臉和淚水,還有無法編造的乞求的語氣,他們的臉上露出憐憫和同情。最後他父親決定將我留下。我的心裏有說不出來的開心,我偷偷的看著她,想知道她的心情,她的眼眸依舊那麼清澈,但是似乎在她心靈的深處,隱藏了一些疑惑。我不敢再看她,我心中記憶的潮水裡映出了過去那雙對我怒目而視的幽怨眼神,我害怕那眼神,我害怕再見到那眼神。我害怕宿命……我暗自對自己說:不管她如何看我,我這一生一世,就做她一生一世的僕人吧,就算我是奴僕,但是只要能在一起,能看到她,就夠了……
從此,我就在這裡住下,天天和她一起,騎馬牧羊。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一天天的祈禱,祈禱她永遠快樂,祈禱她永遠不要厭離我,永遠能讓我追隨她,永遠做她的奴僕……雖然她從來沒有當我是奴僕,但我是一個鬼,一個只能做奴僕的鬼……我曾經聽過傳說,說那些山石草木有了靈性,就一心一意去想做人,後來果真能變成人形。我雖然已經有了人形,但我還是天天想著做人,不知道多少次午夜夢迴,我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就這樣過了幾年,她長大了,我每每看著她的時候,就會痴痴的入迷,但我一直壓抑著自己對她的愛慕,對她的渴望。我永遠記得那刻骨銘心的前世的幻夢,那不堪我一廂情願毅然而死去的人那雙怨恨的眼。
「惟恐情深誤美人」我明白這個道理。我情願做一棵讓她乘涼的樹,我情願做一匹任她鞭策的馬,情願做一把她防身的匕首,情願做一壺她喜歡的奶茶。我也不願意再向她表白內心的傾慕,幻想著攬她入懷,笑看花開花落……我已經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有福分,不願意再猜測是否和她有緣,如果美麗的夢因為我而再次幻滅,我將再也不能釋懷……
後來,她的父親死了,死前把她許給了另一個部落的一個年輕人。
迎親的那一天,她打扮得很漂亮,皮膚比馬奶還要酥潤,頭髮比珍珠還要光澤,臉頰的紅暈好比天邊的落霞,眼眸的流光好像天際的寒星。我痴痴的看著她,如果她是我的新娘,如果她是我的新娘……我只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沉沒在無盡的黑暗中,黑色的泥沼將我吞沒,一切就此終結。呆呆的看著她,我覺得她如此的耀眼,在燦爛的光芒中,我看見了一雙蕩漾著碧波的眼,眼中流露出無盡的疑問,我無法讀懂那眼光的含義,因為那裡的話實在太多,太多。
迎親的隊伍遠去了,我獨自一人呆站在草原,站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知道,我的心已經被人掏空,什麼也沒有了。
夜晚的草原,我仰望天空,天穹那黑天鵝絨的幕布上,有她的面容燦然一笑,隨即隱去。剎那間光華萬丈,目力所及,星光如雨繽紛灑落,世界也彷彿痴了,只是不知道那隱去笑容是前世的回憶還是今生的未來。獨自站在中宵,竟然沒有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覺得人生真是無奈,我不敢去想別人的心思,不敢去猜測,怕一切結束。誰知道世間的一切都有始有終,而且到了最後我才明白,其實自己早應該把握,但是,我怎麼會知道?!草原的夜晚是那麼寧靜,靜的讓自己聽著心跳也無法入眠,我摟著她用過的被褥,嗅著她若有若無的氣息,我的心裏沒有悲傷,沒有悔恨,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她的眼睛,清澈如水的眼睛……臨別的時候,總有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該走的始終要走,你走後的日子,風會吹散你留下的氣息,日月會帶走你曾經的點滴,白雲會抹去你舊日的痕跡,星辰會掩蓋你最後揮手的那一瞬間。我永遠記得那時候,如初見時的你……
突然,一隻手撩開了帳房的門,銀色的月光一下子瀰漫了帳房,帳房裡是驚恐萬分的我,帳房外,是讓我魂牽夢縈的臉!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她走進了帳房,緩緩的坐在了我身邊。我發覺自己還緊緊抱著她的被褥,我一下子羞愧萬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一抬頭,看見她,她正盯著我看,就猶如當年在山坡的時候看著我一樣。我說不出話來。
她輕輕的靠過來,輕輕的拿過我手中的被褥,輕輕的對我說:「抱我……」
我無法抗拒,不能抗拒,不想抗拒,一雙顫抖的手輕輕的摟住了她的腰。她一下子扑在我懷裡,失聲痛哭……我緊緊抱著她,她也緊緊摟著我,使勁抓著我的手,我們都在流淚。我們摟了很久,直到眼淚風乾了……
那一天晚上,她嫁給了我。我很開心,很幸福,看來千年的輪迴裡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陰鬱的命運已經離我而去,我覺得在這一刻,地府裡也應該沐浴著陽光的吧。我不禁感謝起神明,感謝他們的慈悲,脫離了無盡苦海的我真心的祈禱。
我們到了一個很遠的草原安家,日子過得很幸福,如水一般平淡的幸福。我們依然和少年時一樣,一起騎馬,牧羊。夜晚,她偎依在我懷裡,絮絮的訴說著她心中的事情。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然後她嗔怒著掐醒我,然後再絮絮的說著永遠不完的故事,永遠……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天地似乎有意戲弄我們,讓你品嚐一點點喜悅,然後讓你揹負永恆的傷痛……
她生病了,越來越憔悴,任何藥物都沒有用,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宛如秋風裡的枯葉,我想盡的辦法,甚至打傷了崑崙西王母的侍從,盜走了雪蓮之精。但是她依然沒有好轉。我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蒼白面頰,看著她依依不舍的烏黑雙眸,我忍不住落淚。她淒然一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啊,我不後悔……」
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一個鬼,一個吸人精氣的鬼!!是我害了她,我是一個害人的鬼!!!我泣不成聲,她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淚水迷濛了我們的眼……她的手慢慢的從我手上滑落,我什麼也記不得了,只聽到她留下的最後的話:「不要離開我……」
悲傷充斥了我的身體,不停的膨脹,最後噴湧而出,化作漫天的沙塵,淹沒了草原……沙塵中的我抹去了最後的淚,孤獨的走在茫茫世間。
輪迴,因果,情緣,愛戀,傷痛,迷茫在這一刻化作了流星,劃過天際,悄然隱入無底的深淵。漆黑一片的世界,是我的心房,裡面劃過流星短暫而輝煌的光,世界在一剎那輝耀,永不磨滅的光……
我知道她再一次因為我而死去,但我不後悔,因為我們曾經幸福過,相知相守,不離不棄,一起擁抱的日子裡不會懼怕分離。我要再等她,等她再次轉世,我相信當我再回來的時候,一定能找到和她在一起的辦法。我相信,總有一天,她也會再回來。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後記
萬世輪迴,千影聚合,微醉至不堪一盞;夢迴時冰涼如水。秋雨更漏,訴說的是夢想,是柔情,是迷茫,是懷念,明月知,我知,獨你不知;古道黃塵,掩去的是哀愁,是勇氣,是忠貞,是決絕,明月知,你知,獨我不知! 剎那,前生後世;瞬間,千載百年。雲歸天際,月隱林梢。只是不知道那不定的風往哪裡吹?是歸來,還是離去?
心若一動,淚就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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