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一則舊趣事

七月十一日, 星期日
 
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我今天的文章還沒有動筆寫作。在過去的三個多月裡,我也曾有兩次在禮拜天不寫作,主要原因乃是上午整個地貫注入主日敬拜上帝。但「每天一文」乃是硬性的任務,雖然我知道這每天的文章都是上帝所恩賜。今天的講題題目就是原文取自帖撒羅尼加前書第五章第16節「常常喜樂」,「Be Joyful Always"。這是一個很短的講道,共兩點,。第一,因為上帝時刻在看顧我們,所以我們可以常常喜樂,哪怕是在患難之中。第二,上帝賜我們喜樂,故我們可以常常喜樂。今天的主日崇拜還有聖餐。我主領聖餐時,非常嚴肅,並把二星少將軍牧贈送給我們的純金飾帶披上,並根據福音派的規則,正規地主領這一儀式,聖餐乃是我們經歷主基督恩典的特殊途徑,當然也使我們在短暫聖世生活中經歷永恆。極富有意義。

下午回到車屋,我就整個地把我的特大箱子翻出來,裡面有百十來本精華之書。我泛讀的習慣乃是每次隨手翻弄幾十本書,直到筋疲力盡為止。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則講完道以後,十分興奮,也很疲倦,不能再做其他的事,唯有泛讀最好,是一種極有收穫的學習也是休息;二則我想找到今天寫作的靈感。時間已到晚上九點二十分,明早五點還要起床干重體力活(我們的車屋已經被沙包所完全掩護),本已是休息的時候了,今天要寫的東西似乎還沒有頭緒。

我把書裝進大箱子,正在猶豫是寫作呢還是睡覺。突然一絲念頭閃來,我立刻來了靈感,並且忍俊不禁,時間正好是九點半,這念頭是關於我在湖南師範大學政治系讀書的事。坦白地講,離開師大已經十八年了,很多同學都已記不起來,尤其是男同學,女同學倒是還記得幾個。但有一位男同學例外,他是81級學生,比我高一班,人非常單瘦矮小。但是他的幾件趣事令我時常忍俊不禁,以致十八年後我惟獨沒有忘記他。而且今晚怎麼突然想起他,他的名字我當然記得,與中國小說史上大美女潘金蓮同姓,不過完全與她的事沒有什麼牽連。

第一件事是,在我幾十年與人握手較量手勁的歷史上,潘同學尚還是最厲害的一位。那時我不知為什麼練上了什麼「鐵沙掌」,專門用手來打樹、打牆、打書本、打鐵欄杆。幾年以後,練得不打東西就手發痒。仗著年輕,常常與人比手指抓握之力。有一次握到潘同學的時候,我整個地震驚了,他用力抓來,整個像觸電一樣,把我疼得直流眼淚,從那時我就放棄練「鐵沙掌」,真的是像金庸小說中的鐵掌幫幫主裘千刃碰上老玩童周伯通一樣,兩者差距太大。令我吃驚的其實還不是他的手力抓勁極大,而是他身體十分短小瘦弱,當年我在他面前都算是大個子,我納悶如此身材之人,這力氣是從哪裡來的呢?他告訴我他練氣功,每天早上都要練,非常認真。關於他練氣功的事,從他們班裡傳出來關於他的故事,會把當時的我們笑得原地打滾。有一次潘同學練完氣功回到宿舍,宿舍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他慢條斯理地開始打水洗臉,中午同學們都回來了,他就問,今天上午你們去哪裡了,怎麼一個人都不在宿舍?同學們回答說,今天上午我們有兩堂期末考試,你不知道嗎?這潘同學還是慢條斯理,噢,怎麼我不知道呢?怎麼沒有人告訴我?

這還是小故事,他的笑話故事更多。但就是這位潘同學,他的手指的抓握力,讓我觸電一次,我到今天還記得也服輸,因為現今軍營裡的美國猛漢,雖然他們的力氣論斤兩還是蠻大的,卻不會讓人觸電一般疼(他們當然不練氣功羅)。

不過潘同學的故事主要還不是這個。他比我高一級,1985年7月畢業。可是1986年7月份我畢業時還在師大校園裡見過他。一見到他我馬上想到他是我的武術同行,並記得他在期末考試的上午外出練氣功五個小時才歸的故事。我們原來很友好,隔上一年又見面當然更是驚喜。我問他,你怎麼有空回母校?他還是慢條斯理,一副練氣功的樣子。他回答說,狗日的,去年他們沒有讓我畢業,說我的畢業論文不合格,我今天特意回來再答辯一次。我一聽很吃驚,因為這種不讓畢業的事還是極少有的。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寫的論文題目是什麼呀?」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關切,我說是「論經濟法是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他說,噢,是這樣。然後就沉默不語。我們繼續走在師大的林蔭道上。突然我也問起他,「你做的論文題目是什麼呀?」他一邊走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論馬克思是人民的公敵」。我當時聽了倒是沒有倒退三步,也沒有像昨天早晨那樣聽到炮聲就在大飯廳就地臥倒,好像我的反應是魂飛天外呢還是笑出眼淚,我現在必須好好靜默一會回憶十八年前的場景。不過有一點背景有必要介紹給讀者。那是1986年,是1989年以前的冷戰還沒有結束的共產主義中國,是人們還不怎麼知道信息時代,甚至還未見過電腦的時代(好像聽說過)。而這位潘同學是湖南師大範學政治系的學生,專門學的是馬克思主義。而他做的論文題目是「馬克思是人民的公敵」。

寫到這裡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當時的反應竟是來了很大的興趣(也許讀者不太會相信),但那時的我是共產黨員,在學歷上、知識上還完全沒有對政府對共產黨的懷疑和牴觸。但就是潘同學一句「馬克思是人民的公敵」,我聽了以後竟沒有一種義憤填膺的東西在心裏產生,只是把他的練氣功的故事和他一系列其他笑話故事聯繫起來,覺得這人簡直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對他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同情、好奇和尊敬。

我又問他,那你這次回來修改論文了沒有?他回答說,「修改了一小部分,在馬克思寫出階級鬥爭理論後,所帶來的世界人口非正常死亡方面,我的數據比去年更詳細一些,其他的都照舊,不要修改什麼。」當時我是好奇有餘,幽默不足,要是今天我聽到他這樣講我一定會說,你這個論文應該送到毛主席那裡去。可惜我當晚竟講了一句讓我多年後還自責的話。我說,老潘啊,雖然潭老師(我們當時的系主任)是個大好人,但可能今年又通不過。他還是慢條斯理地說,無所謂啦,我給自己已經打了100分,只是找老婆稍為困難一點,我因為沒有學位證書,我的工資只有專科標準。然後我們再聊了幾句就分手了,那時是夜晚,在不太明亮的路燈光下,我見到他那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長長的校園林蔭道上。我不知為什麼,我對他慢慢生起一種敬畏之情,一種好感和一種佩服感(讀者可以從我十八年後,在中東大沙漠的戰場上還突然能想起了他)。而這完全不是從思想方面產生的對他的敬畏感,我當時的思想完全尚未開始反共反馬,純粹是一種個人情誼和良心,其中包含他提到的不能完全畢業等遭遇。

當年我沒有現在這樣水準,但現在我卻可以大大地補記一番,像小說家一樣描繪那晚的情節:

我望著他瘦小的背影在不太明亮的校園林蔭道上漸漸遠去,對他生起了一種嚴肅的敬畏之心。我知道在那瘦小的身體裡貯藏著烈火和電一般的力量,他的雙手可以抓破石頭和樹根,那是他身體的力量,但他的精神力量卻遠遠大過時代,在,????的學堂裡,他穿透時代和文化,斥責謊言,及謊言所構建的虛假理論,他對死去的億萬人,為他們鳴不平,他要揮筆抓出凶手,那個留著大鬍子的做了祖宗的德國人馬克思,直到謊言被揭穿。這就是我當時認識的潘同學,在那個時代還全部稱呼馬克思為理論祖宗的時代,他用一把手術刀,直接在馬克思的臉上劃出許多印子來,直到「每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髒的東西」為止。

英雄啊,潘同學,簡直就是先知先覺者。如今我也步他後塵,做起「馬克思是人民的公敵」的散文來,但這算不得什麼,因為比他晚了十幾年,何況是發生在1989年6.4大屠殺之後,也是發生在「蘇東坡」之後,冷戰結束之後。今天,中國還是須要潘同學一樣的先知先覺者,可是自從那晚分手後,我們從此沒有聯絡了。潘同學,你可好!今晚我在伊拉克巴格達附近突然想到你。外面的炮聲正隆,時間已是11:16分,若在潘同學居住的湖南已是凌晨三點多,祝你平安。

說真的,潘同學真是一位少有的怪人(褒義)他的令人忍俊不禁完全與什麼姜昆、葛優不同,這些有才華的演員乃是有讓人忍俊不禁的才華和技藝,但潘同學用的是生命,是那個時代裡認為可笑的生命,我不知在今日的中國大陸,在某個大學裡若出現一個潘同學這樣的人,會是一種怎樣的特質,這將絕對是小說家的範圍了,不是散文家的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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