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盛雪:共產黨政權沒有權力平反

盛雪生於北京,於1989年北京發生六四屠殺事件後移居加拿大。盛雪是加拿大筆會會員及中國獨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詩歌、散文創作,發表上百篇作品。盛雪曾獲加拿大2000年度新聞界最高榮譽「加拿大記者協會深度新聞調查獎」和「加拿大全國雜誌獎」。迄今為止,盛雪是加拿大唯一獲得以上殊榮的華裔人士。盛雪於2001年撰寫並出版了二十多萬字的《遠華案黑幕》一書,在海內外引起轟動,成為海外中文最暢銷書之一。該書隨即在中國被中宣部列為禁書。盛雪長期從事推動中國民主運動的事業,成爲海外民運中受矚目的領袖人物。她目前是「六四事件調查委員會」主席、「民主中國陣線」副主席,「中國民主運動海外聯席會議」秘書及理事。

《看中國》新聞網站記者柳笛於「六四」十六週年之際採訪了盛雪女士。以下是專訪詳細內容:

記者:您好!盛雪女士,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採訪,我知道您在多個團體中擔任重要職位,其中之一是「六四事件調查委員會主席」,您能否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六四事件調查委員會」?

盛雪:「六四事件調查委員會」實際上是兩個海外的民運組織「民陣」和「民聯」在94年初設立的一個功能委員會,當時指名讓我來負責這個委員會。顧名思義,這個委員會是針對「六四」屠殺事件而設立的。我們都知道「六四」屠殺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個巨大的創傷。一方面那些受難者的家屬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另一方面,這件事情的真相在國內根本就看不到。當時成立這個調查委員會的宗旨,一個是對國內「六四」的難屬予以道義上和經濟上的資助,另一個是蒐集和整理「六四」事件的資料,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對這個事件的責任者予以法律追究。

記者:請問「六四」時,您在北京嗎?

盛雪:在北京。

記者:您親身經歷了「六四」吧?

盛雪:當時我在5月份的時候,已經向加拿大大使館提交了簽證申請,整個「六四」期間,我正好在家沒事,我家離天安門廣場特別近,走路過去只有五、六分鐘。我在申請出國前,曾任職一家雜誌社,再加上我的生活經歷等幾方面的原因,使得我對一般的社會問題比較敏感。在八九民運期間,我的心每天都繫在廣場上,天天都去廣場關注事態的發展,那時真是憂心如焚。在整個過程中,我看到了民眾的克制,政府的無理、政府的無能和那種不肯與民眾溝通的那副居高臨下的嘴臉,使得事情一步步走向惡化。看著那些學生一天天在廣場上絕食下去,真是特別心痛。

我家就住在前門東大街,6月3日的傍晚,軍隊從我家的樓下經過,我那天一直在家門前那條街上轉來轉去,關注事態的發展。我們家就在公安局對面,那時有很多民眾由於氣憤就從地上扣地磚,然後摔碎了,往公安局裡砸。早晨的時候從廣場撤出來的一支學生隊伍從東邊過來了,看到他們很多人身上血跡斑斑的,我特別震驚。夜裡雖然聽到槍聲,但我們這一邊不如西邊那麼嚴重,所以我們這一邊在夜裡沒遇到向人群開槍的。早晨6點多鐘我起來到天安門廣場的東南側的路口,看到天安門廣場已經全部被坦克佔滿了,軍隊沿著前門東大街站了一了溜兒,當時群眾非常氣憤,有人高喊「法西斯、法西斯」。結果對面的士兵突然開槍了,我正好在這一堆人群裡面,由於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所以士兵一開槍,我們一下全撲倒在地,那一刻對我來說是最深的觸動,當我抬頭去看那個開槍的士兵時,看到一張特別年輕,特別乾淨的臉,他一臉的茫然,無辜。我趴在地上感到特別屈辱和無奈。我們和他本不是敵對的關係,但是我們卻不得不在這樣一種狀態下成為敵對的雙方,真正的敵人我們卻不知道在哪兒?人群中有兩個人的腿中彈了,人們又開始動起來,找了個平板車趕緊拉著去醫院了,我們也就散了。

記者:當時的人群主要是學生還是北京的市民?

盛雪:基本都是北京的市民。

記者:那您可以說是八九年「六四」屠殺的歷史見證人了?

盛雪:對,後來的兩天還見證了一些事情,長安街上戒嚴部隊換防,我看到坦克衝到路邊把一棵大樹壓倒,壓碎,那種感覺很恐怖。我走在馬路上,坦克車就從我的前面經過,我們沒有任何能力去抵抗,只是有的人把汽水瓶裡裝上汽油,點著後去砸坦克車,但根本無濟於事,當時我就感覺人在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前面顯得太渺小了。出國後當我看到那張王維林隻身擋在坦克前面的照片,真是特別佩服,這真的不是一般的勇氣能做到的。

記者:從八九「六四」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回顧這十六的歷程,您對「六四」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是怎麼看的呢?

盛雪:我一直以來都是把八九民運和「六四」分開來看的。八九民運是一場群眾自發的爭民主的運動,「六四」屠殺是一場屠殺。「六四」過去十六年了,很多中國人仍然在議論「六四」這樣的一件事件應不應該紀奠?我是這樣看的,對於一個歷史事件或一場群眾運動,任何人都有權利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角度去評價。比如八九民運,有很多各式各樣的評論,有贊同的,有批評的,有調侃的等,這些都沒有問題,因為一個人對事實的瞭解是有差別的,所以每個人評價這樣一個歷史事件的角度和結論是會有不同的。但我反覆強調的是對於「六四」屠殺,對於一個政府用坦克、機槍屠殺和平請願的民眾,則是赤裸裸的暴行,是全世界的文明社會所不能容忍的,面對這樣的暴行,全世界的標準只有一個,屠殺者必須受到譴責和制裁,那些死難者應該受到我們的紀奠,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認為有討論的餘地。這不需要一個人有多大的智慧才能去判斷的問題,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是非問題,是一個非黑既白的問題。八九民運有很多餘地去討論、反思,但「六四」屠殺沒有,他是一個人類尊嚴被公然蔑視的事件。中國人常常找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讓自己躲避對良心的拷問,很多人對「六四」屠殺這樣顯而易見的罪惡,不敢去直接面對,還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去評價這件事情。

記者:有些人還幻想中共給「六四」平反,其實它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盛雪:那當然了。說到平反這個詞,我們首先要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中國一直是個封建社會,在中國古代常有新任的君王去給前任的君王所做錯的事情去平反,或者是給民間某個冤情平反,或者是給一個歷史事件平凡,基本上是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錯了判斷、做錯了處理,他給這個事情恢復真相,給當事人予以名義上的恢復和補償。像「六四」這件事,共產黨是故意的,明確的要殺人,當今要讓共產黨去給「六四」平反,可以說根本是無稽之談。一方面今天的共產黨政權沒有權力去平反這樣的事件,另一方麵人民也不應該給予他們這樣的權力。

記者:談到中共,您對最近接近二百萬的退黨大潮是怎麼看的呢?

盛雪:這件事對很多人是有很深的觸動的,共產黨在中國建政以後對中國社會一直是實行非常嚴密的控制,我們在中國社會生活過的人幾乎都有切身的體會,從幼兒園開始,人們就在接受洗腦,接受一種控制,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甚至會主動的要求被控制。專制社會基本是靠兩個因素對社會和人進行控制,第一是謊言,第二是暴力。當人感覺到自己有危險的時候,自然而然的有時會主動的去接受謊言,即使現在,也有很多人仍然如此。就像我們小時候,要求加入少先隊,要求加入紅小兵,要求加入共青團,特別是入黨等。如果我們不能達到這一步,就會在現實社會中覺得特別沒有地位,在親屬中特別沒面子,這樣就在整個社會形成一種高度的默契,那就是都必須得接受共產黨的控制,如果你不接受這樣的控制,不僅政治上沒有前途,社會上沒有地位,並且經濟上沒有保障。這樣的狀況一直保持到現在,雖然二十多年的經濟改革,社會結構發生了一些變化,人們不像以前那樣牢牢地被共產黨的經濟所控制,這一點上是有了寬鬆的餘地,但是人們政治上的那根弦從來都沒有放鬆過。

雖然很多人說我出國了,或者我在私人企業謀職,或者完全脫離共產黨的系統可以自己活下來了,但是他仍然在心理上有一種自我暗示,就是在政治上不能出問題。因為在政治上出問題肯定意味著你在經濟上或社會生活上都會出問題。退黨的問題對人最深刻的觸動是「你到底還要不要去繼續接受共產黨的控制?」,當人們開始主動擺脫這種控制的時候,其實就是中國社會開始有了新的生機的時候,只有絕大部分的中國人不再受共產黨的控制的時候,中國社會才會有希望。

記者:您認為怎樣才能使更多的中國人和海外華人真正認清中共的面目?比如在街上向人們發《九評》時,可有些人很麻木,不接受。

盛雪:我覺得這裡邊有幾方面的原因。一個是人們心理有一種自我表現暗示,不敢去碰共產黨不喜歡的東西,因為這對每個人來講都是非常實際的。比如在多倫多,來自香港的民運團體說「『六四』發生在中國,受難的也是大陸人,你們有更大的責任去紀奠這件事,可每一年的「六四」紀念活動大陸人那麼少?」。我告訴他們對於大陸以外的人,只要有正義感,有時間,就可以來了。但是對於一個大陸人除此之外,要不怕領事館不給他延簽證,不怕中國大陸政府在他父母生病時不讓他回國,不怕中共政府在父母去世時不能回去送終,不怕孩子不能進中國,不怕自己的生意受損,他要把這些全部都放下了,他才會來,可是對於一個人來講,只要有一件事他怕,他就不會來了。就是這麼簡單的問題。

今天《九評》這篇檄文在社會流傳,肯定會有相當一部分中國人會主動的去拒絕。其實他也知道共產黨做惡,他甚至比我們更清楚,因為他更害怕,他內心的恐懼更深,生活已經教會他一種方式,惹不起就躲。但是他們忘記了,對於很多罪惡來說是躲不掉的。像楊子立那四個人被判刑,他們只是想幫助農民,結果兩個被判八年,兩個被判十年。楊子立的太太寫過一篇文章,說她在楊子立出事之前她從不過問中國的政治問題,她只關心她自己的學術,她覺得這些東西離她很遙遠,而且她對政治很反感,直到有一天楊子立被秘密逮捕了,她才知道這樣一個災難會無緣無故的落到她的頭上,她才開始反省以前的人生道路,組織其他的難屬一起面對這樣的困境。我希望不要等到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受難者的時候,才知道災難就在你身邊,你要站出來。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很多人對法輪功這個修煉團體的誤解。其實法輪功是當今中國政權面對的一個最大的政治難題,所以很多中國人都有意去迴避,他知道共產黨最恨法輪功,如果跟法輪功搞到一起,那肯定是自找麻煩。還有一個原因是有人對不同的信仰不認同。咱們中國人缺乏一種公益道德的標準,不是跟自己一夥的就不管別人死活。中國人被分為許多的階級、許多的階層、有很多不同的區域,中國人自己劃地為牢,甘心被分為這樣多的階級。中共建政以後,每一次運動都針對一個階級,一個群體,讓其他階級的人慶幸自己沒有被成為專政的對象,從而對中共更加俯首貼耳。

記者:這是中共採用恐怖主義控制中國人的一種手段。

盛雪:對,也是因為人不能夠打破這個界限,不能認清整個社會所面對的敵人是什麼,是這個專職政權而不是專制政權所劃分的其他社會群體。

記者:所以要喚醒整個民族,使他們對中共的醜惡面目有真正的認識。

盛雪:是,但是還是很艱難的。 因為恐懼對人來說是一種確切的、非常具體的一種人生經驗。如果一個人沒有能力擺脫這種恐懼的時候,他的一切都會受這種恐懼心理所左右,他會去選擇說「安全的話」,做「安全的事」,這樣就不可避免的要迴避真理。

記者:非常感謝您,盛雪女士,請您給我們《看中國》網站的讀者朋友說幾句話。

盛雪:《看中國》網站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網站,他的信息量非常大,有一些非常有歷史深透感的報導、文章。我們現在的華文社會缺少這樣一個敢於不畏強權而講真話的媒體,《看中國》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野。我非常佩服你們的工作,佩服你們的膽識。(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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