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來未有之破壞:誰在「糟蹋」中國的城市

從100米高空拍下杭州,只見毫無規劃、雜亂的建築,水泥叢林,到處都是覆蓋物,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土地。哪裡能看出是杭州?哪裡還像人間天堂,簡直像地獄!  從100米高空拍下杭州,只見毫無規劃、雜亂的建築,水泥叢林,到處都是覆蓋物,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土地。哪裡能看出是杭州?哪裡還像人間天堂,簡直像地獄!

  北京1984年和2003年的影像對比,城市無節制地快速蔓延,土地上都是建設區,大地景觀的變化,是多麼劇烈和讓人生畏。看未來北京CBD的電腦模擬圖,和國際大都市的另一位競爭者--上海的電腦模擬圖,它們對紐約與香港的認同程度,昭示了未來國人的身份和處境。

  去年,「神舟」五號上天,中國人幾千年的飛天夢實現了。可是,看看從宇宙飛船上拍回來的照片:我們北邊的俄羅斯是綠色的,南邊的東南亞是綠色的,只有我們的國土枯黃一片。我希望這張祖國母親的影像,能喚起一個期待復興的民族的憂患意識!

  高速城市化擴張,使原來的農田、林地、草地等土地變成了單一的建設區。大地景觀正發生著「五千年未有」的變化,這種變化帶來的民族生存空間的危機、國土生態安全危機是史無前例的。在無知與無畏的態度下,我們在任意地虐待、糟蹋著有限的土地。

  土地是活的,是生命的有機體!可我們現在把它當成了死豬肉,一塊塊切割掉、賣掉,被開發商一塊塊地瓜分掉,變得支離破碎,把土地的血脈切斷了,破壞了山水的自然格局。古人說了,斷山斷水,是要斷子絕孫的。破壞了自然生態系統,我們的城市也將是死的。

「城市美化運動」的幽靈

  我是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 1997年回到北京。回來一看,中關村一帶擁擠不堪,路上跑的都是卡車,運磚頭、石頭,運建材呀,可以說是一種蓬勃的景象。但同時我又看到,行道樹正被砍掉,民工們正往河底灌水泥,給河道做護襯......我能看到一個將要發生的前景:一個改造整個國土面貌的城市化過程已經開始了,但這種改造,又是多麼缺乏景觀合理設計的理念。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有過一次很大的環保運動。卡爾森寫就了著名的書《寂靜的春天》,第二本與之媲美的就是麥克哈格的《設計結合自然》。 這本書對我影響非常大,使我從傳統意義上的園林,真正走向了大地景觀。麥克哈格說:大地是有內在價值的,土地是有生命的,它是個活的系統。這個活著的系統告訴我們在大地上該幹什麼,人跟土地的和諧關係是什麼樣的。思考方法是把僅有的生態學認識,通過疊加的方法,就是千層餅的方法,一層一層疊加,最地下的是地質、地貌、植被、水文,然後動植物的分布,人的活動,一層層疊加,進行土地的適宜性分析,根據這些告訴人們該如何利用土地,該保護什麼。

  回國後的幾年間,我去了100多座城市。如火如荼的城建場面,更讓我痛心和焦慮。本來美麗的山林,卻被無知地「三通一平」掉了;本來非常動人的河流,卻被殘忍地裁彎取直,水泥灌底護襯,變成了人工河渠;好端端的糧田,一夜之間就被大筆一揮地劃為開發區,然後又被撂荒。在那些氣派的廣場和景觀大道背後,僅僅幾步之遙,就是臭氣熏天、骯髒擁擠的街巷和垃圾場......

  廣場風在中國的大江南北盛行著,中心廣場、時代廣場、世紀廣場、市民廣場,一個比一個氣派,一個比一個恢弘,卻只是一些沒有人性的廣場、無人的廣場。許多城市廣場,根本就不是為老百姓建的。是為了美化城市,是為了展示、紀念或面子,是為了炫耀政績,而不是為了功用,是為了廣場而廣場。

  你會突然在郊外稻田裡,看見一塊花崗石鋪地的廣場;烈日炎炎下,廣場成了可怕的去處--能晒死你!是一塊連螞蟻都不敢光顧的熱鍋。沒有樹陰供人遮陽,沒有座椅供人歇息,鐵絲網將人拒草地之外;為了美化廣場,不惜巨資,修建大型噴泉、華燈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機關,但又不堪沈重的日常運行費,不得不閑置或偶爾做做展示。將戶外廣場當成室內廳堂來做,金玉堆砌,以貴為美,拋光的大理石和花崗石鋪地,整得比抽水馬桶還要光滑。好了,下雪了,下雨了,成了溜冰場,老人孩子是決不敢上去的。因為將商業活動、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排斥在外,夜晚的廣場,華燈下也是一片死寂......

  在掛著為人民服務標語的市政大樓前,廣場是一個擺設,市府主樓是最好的觀景點。就像路易十四從凡爾賽的窗戶裡看到花園最好的圖案一樣。

  廣場是人與人交流的場所,使用者是普通百姓。他們可不是坐在市政大廈中俯瞰廣場的市長,也不是坐在空調車內繞場一週視察的官員和富豪。他們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男人們、女人們、兒童們、老人們,還有殘疾人和病人們。廣場是為他們的日常工作、生活、學習、娛樂設計的,他們才是城市的主人。而那些講究氣派、展示性、紀念性、標誌性的形象工程,最後只能成為失去意義的擺設,成為失落的場所。

  實際上,是市長們在設計城市,建造什麼是領導說了算。在市長們的觀念裡,仍有專制意識在作祟:

  長官意志 在當代的城市建設中表現為誰官大誰說了算,聽上面的。惟官是從,官大於法,城市景觀變成了市長個人意志的體現,才出現了種種講究氣派、展示和紀念性的城市景觀。

  草民意識 在專制社會,君主和官僚治理民眾如放牧牲畜一般,馬克思說過,專治制度的惟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官僚們的潛意識會經常影響城市建設,使城市景觀根本漠視普通居民存在,不是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和需要服務。為了獲得上級的歡怡、讚賞,可以犧牲萬民的利益。

  100多年前,美國也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城市美化運動。藉著1893年芝加哥世博會的巨大城市形象衝擊,呼籲城市的美化與形象改進。當時有一句流行的話:不做小的規劃,因為小規劃沒有激奮人們血液的魔力。要做大規劃,一旦實現,便永不消亡。但這場好大喜功的城市美化運動,僅持續了16年就被叫停,代之以經濟、美學、健康的城市規劃理念。

  沒想到,「城市美化運動」的幽靈,如今飄洋過海地到了中國。16世紀義大利的廣場,17世紀法國的景觀大道,20世紀美國的摩天大樓,出現在了中國的大大小小城市。

市長不是決定城市要建什麼,而是決定不建什麼!

  有人問,為什麼說央視新址這樣的大樓,在西方現在是不可能建的?央視新址僅僅是這個揮霍時代的一個代表而已,它們看上去極現代,但不具有現代建築的本質,圖有其表而已。如果沒有現代精神,實際上都只能是封建士大夫意識、封建帝王意識以及帝國意識的體現。這種意識再與橫行中國的城市化妝運動相雜交,生出了一個個城市景觀的怪胎。這樣的項目,就是國內的開發商也不會建,它們最終只能讓國家背上沈重的包袱。

  城市只不過是後來植到土地上的,城市發展經歷過3個階段。第一階段城市是為神而建的,像中國的天壇、歐洲中世紀的神殿、南美洲的瑪亞神廟,等等。那都是神統治人的地方,人沒有地位。第二階段城市是為君主建的,歐洲文藝復興後,君主取代了神,城市也不是為普通百姓建的,是為君主、為貴族建的。如巴黎就是為路易十四建的,中國的故宮也不住老百姓。第三階段城市是為機器建的。在資本主義工業時代,公路是為了跑汽車,摩天大樓用於商貿,追求高效快速,城市建設是管道型的,像紐約等城市就是這樣的。城市不是真正為了人的生活、居住,人沒有了步行、休閑的空間,人沒有了地位,城市也浪漫不起來。

  西方現在已進入了後工業時代。工業時代認為是美的東西,到了後工業時代,人們已覺察到不但不美,甚至是有害的。你們能想像出本世紀美國最大的城建工程是什麼嗎?在美國的波士頓,沿海灣地表上有一條架空的高速幹道,這條高速路帶來的雜訊、污染,對城市影響很大。當地政府一直想通過大開挖,把這條高架路埋到地下去,在原地上建一條綠色廊道,自行車道。討論了十多年,2003年,這個本世紀美國最大的城市改建工程--波士頓環海高架路大開挖工程動工了。這一挖一埋,要花掉200多億美元。我們卻還樂此不疲地造高架橋。幾十年後,我們會不會也像今天波士頓一樣,花成百上千億元人民幣再把橋埋到地下去呢?我們是不是在花錢犯錯、犯傻。

  再說央視大樓,實際上,它是用一種暴富的心態來接受一種「帝國」的建築。當今,任何一個經歷過現代化發展的國家都不可能再蓋這種建築,因為,它違背了基本的現代精神--土地的倫理,理性、科學和民主的精神及現代建築原理。用十分之一的錢,就可以造一個具有同樣功能的建築。它是展示性的,它是那些「帝國」的建築師們,在現在的中國,實現他們的「帝國」夢想。

  我曾評說國際同行:請你們自重,請不要用你們的漢堡包、麥當勞、熱狗、法國油炸食品,來填塞處於景觀飢餓中的中國大地。中國的開發商和市長們,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甄別能力,很容易被張揚的、形式主義的建築和景觀設計所迷惑。國外來的設計師們,要尊重和珍惜中國的土地,如同尊重和珍惜自己的土地一樣;應該把自己國家的經驗尤其是教訓,坦白地告訴給中國城市的決策者和開發商們。

  我與多位市長交流過,感覺他們是那麼迫切地想通過城市景觀來建立政績,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是在一種盲目和錯誤的理念指導下,設計城市、建造城市。然而,市長不是決定城市要建什麼,而是不建什麼!城市規劃,就是要告訴土地的使用者不准做什麼!比如河湖、山林、濕地甚至農田等,首先要立法保護起來,誰也不能動。

  早在100多年前,美國的波士頓還是個小鎮,城市的決策者們在土地還沒大規模開發前,先廉價地購得郊外大片的土地。這片土地上有沼澤、荒地、林陰道以及查爾斯河谷,他們立法保護它作為永久的綠地系統。如今100多年過去了,城市擴大了好幾倍,昔日的郊外已變為市中心。現在,這塊寶貴的綠地,成為市民身心再生的場所,成為波士頓人最為驕傲的藍寶石項鏈。

  去年那場並不算大的雪,把北京搞成了什麼樣子,整個交通癱瘓。我們院裡的人晚上5點下班,走到家是第二天的凌晨4點。假如我們有一條綠色廊道,從北京這頭到另一頭,騎自行車一個半小時足夠了。

  在加拿大境內,就有一條暢通的自行車道,從東海岸達西海岸。美國也有一條,從邁阿密一直可以走到最北端。像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更需要建一條條暢通的綠色廊道,它們必須在城市形成前就保留下來,否則未來的代價太大,更何況石油危機遲早會降臨。和平崛起,意味著我們必須有不依賴小汽車的低能耗交通模式。全城範圍內的綠色自行車道網路不但是健康和生態的規劃戰略,也是一種國家安全戰略。

  城市開發的可持續性依賴於具有前瞻性的市政基礎設施建設(道路系統、給排水系統等),關於這一點,許多城市決策者似乎已有了充分的認識,國家近年來在投資上的推動也促進了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同樣,城市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依賴於前瞻性的生態基礎設施,如果城市的生態基礎設施不完善或前瞻性不夠,在未來的城市環境建設中必將付出更為沈重的代價,決策者和學術界對此的認識和研究還遠遠不夠。

  有了生機盎然的綠色和濃蔭,有了清新的水和空氣,城市也就有了美。一個生態基礎好的城市,就像一個人擁有健康的五臟六腑一樣;而一座城市的生態基礎被破壞了,這個城市也就完了,不可能有生機,更不可能持續發展。

以暴發戶意識搞城建

  有一次在湖南,一個很有錢的開發商聽說我是哈佛回來的,非請我做項目不可。開發商的那塊地上有山、有水、有丘陵、有林子,自然形態非常好,他想蓋辦公樓和別墅。我說就保留原有的山水和樹林,再結合地形蓋些建築。但開發商不肯,他要有白宮般的豪華和氣派,房子造到山頂上,把山底的湖填掉,再在山上建人工水池、噴泉、廣場。我根本下不了手。砍掉的樹讓我心疼,填掉的湖讓我心疼,削平的山讓我心疼。那些茂密的林子,至少要長20年啊!我說他,你這種做法國際上早不流行了,但開發商就是聽不進去。我說,我是不可能在這裡造白宮的,你另請高明吧!

  這是典型的暴發戶心態,體現在城建上,就是一種拜金主義傾向:追求昂貴、不講品位,什麼東西貴、奢侈,什麼就是好的。除了到處建摩天大廈、金堆玉砌的城市廣場外,還不惜工本地引進國外的名貴花草樹木。雖然花了很多錢財,但城市卻不能讓人產生親切感,而是日益強烈的疏離感和陌生感。除了以暴發戶意識搞城建外,還有帝王意識、小農意識、慶宴意識、領地意識等。

  一年一度的五一、十一最能體現慶宴意識。小農經濟下的人既貧窮又有窮奢極欲的天性。一年中至少可以有一次盡情消費--過年,就要把平時艱辛節儉而得的積蓄在幾天內消費殆盡。其中多帶攀比和顯擺意思,看誰家宴席最大,禮品最豐。有報導說今年的天安門廣場是從1984年開始,花壇擺放最高的一次,神舟五號發射架達到了17.4米,成為20年來最高的花壇。廣場中心花壇噴泉,直徑達72米,中心水池主噴高18米......花壇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氣派,而且年年翻新。今年是五千盆菊花造就的彩鳳,明年是十萬株五色草堆成的巨龍。「大慶」、「獻禮」工程一個比一個豪華,一個比一個張揚。可是,幾天的節日過罷,花凋草枯,剩下的時間裏市民們必須面對著缺乏生機的鋼筋水泥叢林。據可信的估算,用於節日設花壇宴的投入,足能為城市建一個不算小的綠地或公園。

重新獲得詩意的棲居

  我曾提出保護和建立城市生態基礎10大措施,比如:保持山水格局的連續性,不干斷山斷水的蠢事,讓生命的自然過程通道暢通。城市水系如河、湖,是城市最有靈氣和風韻的地方,是最美的部分,要保持它們的自然形態。

  我們祖先講風水,無非是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但是現在城市的河道被做了水泥護襯,筑壩蓄水,河岸做了鋪裝。水與土地的分離,導致河流失去自淨能力,加劇水污染程度。流水變成了死水、臭水。光潔的水泥花崗岩護岸,使本來生機勃勃的水際,變得寸草不生。一條自然的河流,是城中多種生物的棲息地,現在連老鼠也不光顧,這還叫河嗎?在大地景觀中,生態健全的水系統構成的綠色通道網路,恰恰最具有蓄洪、緩解旱澇災害的能力。

  有人曾反問,那你說說什麼叫河?我希望看到清沏的流水,河底長著水草、游著小魚,而不是水泥,不是光亮的義大利瓷磚,不是整齊的美國草,不是漂亮的荷蘭鬱金香;相反,我希望看到的是當地的蘆葦、茅草、水蔥、菖蒲......淺水卵石、野草小溪,人們對河流的需要,並不再乎其水多,而在乎其動人的自然野趣。

  曾經水草叢生、青蛙纏月、魚翔淺底的自然河流,被穿上水泥盔甲,城市最美麗的元素就這樣被糟蹋掉了,將來總有一天,人們要為河流鬆綁。西方國家已經掀起了一個把上世紀人工建設的渠化河道炸掉、拆掉,重新挖掘以往填埋的水系,恢復河湖的自然形態,再塑城中自然景觀的熱潮。

  我現在竭力呼喚景觀設計的「白話文運動」。現在到處是國外的奇花異草,到處是羅馬柱、巴洛克式屋頂,為什麼?因為只認同別人,不認同自己。認了個巴黎爹、羅馬爹、紐約爹,卻恰恰忘記了自己是重慶人、武漢人、山東人,最後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爹娘。人迷失了,沒了根,最後只會感到空虛。

  白話的建築、白話的景觀、白話的城市,決不等於西方現代建築和景觀的形式,而是科學、民主、平民化的精神。這是一個告別帝王和英雄的時代,這是一個拋棄帝國和封建主義的時代。科學和民主,人文和生態理想在催生設計學科的革命,它將使我們徹底拋棄帝王和貴族的異常景觀。

  一百個國家大劇院、一千個央視大樓、一萬條世紀大道、十萬座巴洛克式的市政廣場、千百萬個用以展示政績的、移植堆積大樹而形成的中央公園,都只能使我們的城市景觀,離平民越來越遠,離科學與民主越來越遠,離現代化越來越遠,離和諧的人地關係越來越遠。

  回到人性與公民性,回到土地,回到人們日常的需要。一片林陰、一塊綠地、一條河流、一塊讓人身心再生的場所。那裡潛藏著無窮的詩意,它一定會使人重新獲得詩意的棲居。

作者: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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