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政治嚴寒不再讓我寒冷(下)

黑暗與光明並存的局面
在此後極權時代的現實中，六四大屠殺讓一代熱血青年付出了慘重的生命代價，留下的最具寶貴的正面遺產便是：政權合法性的嚴重流失和民間權利意識的日益覺醒，從而導致了民間維權運動的此起彼伏與官方持續鎮壓的效力日漸。加之蘇東共產極權陣營雪崩之後，全球走向自由化民主化的大勢日益強勁，主流國家的人權外交和國際人權組織的壓力，致使維持獨裁體制和恐怖政治的成本越來越高，官方迫害的有效性和威懾力不斷下降，中共現政權也不得不在對內統治和對外應對上大作「人權秀」 和「民主秀」。

所以，官民之間的關係也逐漸突破了「官權通吃」的一片漆黑，而是呈現出黑暗與光明並存的雙重色彩。也就是說，官權的政治僵化和民間的權利覺醒、官權鎮壓與民間反抗的同時並存。官權的制度性謊言依舊，但民間不再愚昧；官權的獨裁霸道依舊，但民間維權事件此起彼伏；權力恐懼及其文字獄依舊，但已不再能產生殺一儆百的威懾力；政權的「敵人意識」依舊，但「敏感人士」已不再是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的「瘟疫」，……官方價值標準與民間價值標準的分化日益凸現，獨立於官方標準的民間標準逐漸形成，官方迫害非但無法羞辱被迫害者的人格，反而變成道義成全，被迫害者再也不是千夫所指的全民公敵，而是被奉為「民間良知」或「真話英雄」；打手們也不敢理直氣壯和公開聲討，而變成了「干髒活」的秘密警察。

換言之，現在大陸遭遇的政治嚴冬，再次凸現的僅僅是官權的黑暗，卻不能說明大陸社會的整體黑暗，反而凸現出希望之光的閃亮。六四之後的十五年來，民間權利意識的覺醒及其日益高漲的維權抗爭，始終是引領中國走向自由民主的最大亮點。這閃亮，與國際上引領世界性民主化潮流的自由之光相輝映，給中共官權施加著越來越強的進行政治改革的壓力。政權通吃和民間沉默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毋寧說，每一次官民對抗──無論是個人性的還是群體性的──都越來越顯露出光明和抗爭的自發力量與黑暗和壓制的內在虛弱。

更多的民間聲援和國際關注
對此，我本人的經歷和感受足以為證：六四後的十五年裡，我三次失去人身自由，並一直被剝奪在國內的發言權和受到警察們的嚴密監控，但我得到的是越來越多的民間聲援和國際關注的道義溫暖。

二OO四年十二月十三日，當我被置身於抄家和傳訊的政治嚴冬之時，好友在第一 時間把信息傳遞出去，接著就是民間的公開聲援和國際的輿論關注──儘管，這一切都是我回家之後才知道的。

當我從派出所回家，馬上接到數不清的朋友、熟人、陌生人的電話慰問，還有諸多境外媒體的電話採訪，有的朋友隔三差五地打來問詢電話，甚至有朋友每天都要打來越洋的電話。

當我仍然處在變相「監視居住」不得離家，我妻子的人身自由也受到限制，她只能在三名警察的跟蹤下去附近的超市買日用品，而不能去其他地方，連回娘家都不行。十二月二十一日，許多人通過電話把我獲得「捍衛言論自由獎」的消息告訴我，儘管，早在十月中旬，「無國界記者」的人士就已經通知了我，但這一消息的公布仍然讓被禁錮的陋室充滿道義激勵的溫暖。

十二月二十四日，家門口還有警察和警車，一出門，就有警察跟蹤，但我們夫婦已經能夠外出會友，於是，每天都有「壓驚」的飯局。聚餐時，警察或在餐館門外守候，或選一張離我不遠的餐座監控，而朋友們已經習慣了我的敏感身份，也習慣了在監控下喝酒聊天，而全然不在乎警方對我的全程監控。

是的，大自然有四季的循環，春暖花開的季節令人神往，而在中共掌權五十年的中國，卻幾乎沒有足以溫暖人心的政治春天，官權的世界裡只有一個接一個的人造嚴冬，那種敲骨吸髓的寒冷，曾把多少國人凍死凍僵。

然而，在當下中國的原野裡，官權的寒冷並不能完全凍僵民間的春天。所以，在我被禁錮的日子裡，覺醒了的民間良知卻為寒冷的陋室帶來人性的溫暖：無論是公開的關注還是私下的問候，來自親人的、朋友的、熟人的、陌生人的、媒體的……每一點善意的表達都值得珍惜，都讓我感懷莫名。在恐怖政治的嚴寒裡，讓我的靈魂顫抖的，不是冰凌而是爐火，不是陰影而是閃光，不是人人自危的恐懼而是民間勇氣的增長。正如好友王怡在《冷兵器時代的政治》一文中所言：「如果說，我們不斷地低估了共產黨的凶狠和愚蠢，那麼反過來，讓共產黨也不斷的低估我們的勇氣和正直吧。讓我們表現得出乎他們意料，就像他們出乎我們意料一樣。」

溫暖鼓勵著心向自由的人們
這溫暖，對於我個人而言，是保護、是激勵、更是責任；沒有這溫暖，現在的我，也許無法坐在家中新買的電腦前，寫下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更不可能增加對人性善良和民間勇氣的信心。沒有這溫暖，我既不會有現在的知名度，也不會得到高於其他異見者的輿論保護。

這溫暖，對於中國的自由事業而言，首先是能夠降低異見者的風險，異見人士的安全度大小，表面上取決於本人的社會名望之高低，但在實質上取決於大陸民間的相互支持和自由國家的聲援力度，越是在黑雲壓城的時期就越應該凝聚共識和拿出勇氣，堅守道義底線，公開表達良知。如果這樣的支持和聲援足夠強大，不僅能夠迫使官權妥協，也能把不太知名者造就成知名者。

這溫暖，會鼓勵越來越多的心向自由的人們，超越屁股決定腦袋的顛倒邏輯，拋棄利益計算代替是非抉擇的犬儒人生，也會讓沉默的大多數逐漸懂得：不是中南海權貴的開明或開恩，而是民間的權利覺醒和勇氣的增長，才是我們保持樂觀信心的最大理由，才是我們有希望免於恐懼生活的關鍵力量，也才是自由之樹得以扎根的沃土。

不能低估覺醒的民間力量
在當下中國，總是仰視中南海的人，無論抱有多麼善意的期望，也無法避免陷於廉價的希望和悲觀的失望之間的惡性循環之中，且無法自拔：而以平等之心關注民間，無論這民間還有多少不盡人意之處，但無數自發躍動的自由渴望和點滴努力，正在逐漸彙集成足以左右中國未來走向的力量。不要低估官權的僵化、邪惡、愚蠢，但也絕不能高估陷於合法性危機的官權力量，不要低估民眾的分散、懦弱、近視，但也決不能低估具有道義正當性的覺醒了的民間力量。正視中國社會轉型的種種困境，以保持理性的清醒和避免盲目的樂觀；相信大勢所趨和民心所向的歷史潮流，相信中國人也像其他民族一樣，具有對尊嚴、自由和公正的本能熱愛，以保持樂觀的信心和民間的相互激勵。

覺醒的人性不甘於在政治嚴寒的威逼中下跪乞求，而是用挺直的脊樑支撐起人性尊嚴的舂天；相互扶持的溫暖使勇氣不再孤單，發自良知的正義感也就會不再懾於恐懼。

也許，這溫暖還不足以抵禦寒冷的侵襲，還不能馬上讓蔭動的尊嚴結出自由的果實，但蔭芽已經破土，民間的自發呵護就會不斷加溫，直到這裡的政治不再寒冷。

二OO五年一月十五日於北京家中

(爭鳴)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