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我獨獨看不到香港

柏林圍牆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被人們踩在腳下,兩德統一的步驟緊接著一一開展。東馬克變成西馬克;斷了四十年的地鐵鐵軌重新接上;歷史教科書重寫重學;地理地圖重畫重印;國旗國歌國名換了版本;銅像撤下,用吊車移走。共產黨的領導層固然瓦解,常任文官的意識型態和個人歷史也受到檢驗,「不適任」的就被換掉;各種行業裡大大小小的主管位置,大致換了人做。牆上的標語或者被工人洗掉或者被風雨漂白,電視上的廣告換了一套語言。在天翻地覆的過程中,歷史的陣痛最尖銳的還是軍人的那一幕:東德的武器成噸地銷毀掩埋,而軍人,很多人自願或被迫離職轉業,那留下的,脫掉身上的戎裝,摘掉肩上的徽章,穿上四十年來都是敵人的制服,面對不同的肖像和國旗,換一套誓詞,敬禮。

讀十七世紀中晚明文人如何在滿清入關時凜然求死,讀二十世紀初清朝遺老如何在窮途末路中尋找尊嚴,我可沒想像過在自己所處的現代裡,也會目睹「改朝換代」。二十世紀兩個重大的分水嶺:一九四九年前後我的父執輩經歷了朝代的更迭,一九八九年前後則是我這一代人目擊時代的斷裂和顛覆。擺出一張桌子一壺酒,放上幾張凳子,讓一個莫斯科人、柏林人、華沙人、奈若比人、巴勒斯坦人、尼加拉瓜人、北京人、臺北人圍上一圈坐下來,若是談改朝換代的價值翻轉和身份認同的迷失困惑,恐怕不需翻譯,因為雖然版本不同,所有關鍵的詞彙卻都一樣。

版本不同,因為有的是從異族的殖民統治轉換成獨立自治,有的是從異族的殖民統治轉換成同族的「內在殖民」,有的是從專制獨裁轉換成民主體制,有的是在專制獨裁裡頭老是換人做獨裁。有的是人民用鮮血爭取來的轉換,有的是用人民的鮮血奪取來的轉換。有的是和平轉移,有的是槍聲鎮壓,沒有表面的轉移卻有隱藏的路線變更。版本有異,但是關鍵詞彙是近似的:歷史翻案,舊帳清算,愛國的新定義,遊戲規則的翻轉,鞏固權力的方法,意識型態的塑造…

一壺酒下來,有那為新時代新氣象昂揚奮發的,也有那不勝欷噓的,欷噓的內容也差不多:以為統一會帶來幸福,發現它同時帶來自己被「併吞」的屈辱。以為獨立會帶來平等,發現獨立後的鬥爭殺伐比前朝更為殘酷。以為脫離異族統治會帶來民族尊嚴,發現同族的統治一樣地居高臨下,只是因為同文同種所以手段更嫻熟。以為民主會帶來自由,發現民主也有可能比專制更霸道。以為反對黨變成執政黨會帶來改革,發現反對黨比被你推翻的人更無能、更專權而且更理直氣壯地無能、專權,因為它是被選上去的,它認為你早已授權,咎由自取。以為知識份子最是清醒,發現權勢照樣使他變臉。以為「暴政必亡」、「多行不義必自斃」,發現「暴政」也可以與資本主義結合而腐肉重生。

十月份走在香港街頭,細心的你會有所發現。曾經處處可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在十月十日這一天,已經看不見了。酒會,也一年比一年冷落。十月一日卻變成一個輝煌重要的日子。走過一個小學,學校圍牆上貼滿了孩子稚嫩的作品:山河壯麗,祖國偉大,楊利偉上太空是中國之光,金牌運動員是民族的榮耀,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文明燦爛。孩子們畫彩色的龍,雄壯的長城,永恆的長江,美麗的故宮。顯然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

在這些童稚的畫中,看不到灣仔擁擠的市場,看不到上環層層疊疊的老街窄巷,看不到大埔的漁村也看不到沙灣徑淒美的夕照。在香港孩子們的想像和讚頌中,為什麼我獨獨看不到香港。


電郵:ytlung@cityu.edu.hk
--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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