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趙岩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趙岩的消息了,雖然時常想起,我也沒有打電話,直到最近驚聞他在上海被安全部門秘密綁架。

無論這個消息是否準確,有一點千真萬確,我問過趙岩的朋友中我認識的人,沒人知道趙岩在哪裡。我沒有三頭六臂,自知無法找到趙岩,只是他杳無音訊,就無法不掛念,畢竟我們認識很久了。

大約三年前(甚至更早?),我在一位朋友(想不起是誰了)家初識趙岩。趙岩大概有1.75m的個頭,身材魁梧,說話聲如洪鐘,我猜他唱歌一定盡顯聲帶磁性的魅力,他以前當過警察,不怕打架,襯得我這孱弱書生一時自慚形穢。趙岩性格直率,疾惡如仇,無論對身邊還是對遠方發生的不正義事情都恨不得插翅襄助,許多被官僚惡霸欺負的農民都曾經得到過他的幫助。

我每每驚詫於他那充沛的激情──這是一種與生俱來、幾乎從未停息過的飽滿激情。記得有次聚會,席間朋友們聊起一起土地徵用案件,開始時還好,說著說著他就大聲痛斥某地方官員的殘忍行徑,只見他漲紅了臉,喘著粗氣,兩眼噴著怒火,激昂時甚至猛拍桌子,這時你就無法想像他已經40多歲了!

我也每每驚詫於他的旺盛精力,幾乎有求必應,他經常帶著受了迫害流落京城上訪的農民找我商量辦法,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只能講一點虛無的理論,於他言不及義,更幫不了受害者的忙,但他總能想到一些不讓他們失望的主意,真是讓我滿心的佩服,也許他就是上天派來專門替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者打抱不平的人。

可是很久了,再沒有接到趙岩給我引見農民朋友的電話了,我真想知道如今的趙岩一切平安。

趙岩長期在媒體供職,作爲記者他身懷絕技,爲了獲得那些迫害農民的鐵證,他智勇雙全、有膽有識,深入魔窟掌握事實真相的第一手資料,在調查東北老幹部周偉被迫害的那起案件中,趙岩從關押周偉的看守所中拍下了最真實的攝像,他也爲那位因揭露真相而身陷囹圄的高勤榮記者奔走呼號,爲營救我們的另一位朋友楊子立殫精竭慮,而且屢有成效;在河北,在福建,在四川,在中國的東西南北,他奔走於窮山惡水,無私地幫助千千萬萬的農民維護自己權利,他發表了不少讓人震驚的報導,但還有更多更震撼人心的採訪於無聲處。一個沒有受過法律專業訓練完全自修法律的維權趙岩,讓我這個自詡法律人的書房空談者汗顏。

趙岩被無數接受過他幫助的人譽爲大俠,可是,這位大俠如今安在?我不敢胡猜,不敢妄測,現實總是那麼波詭雲譎、風霜莫測,這個社會對人陰暗想像力的需求實在太大,我早已跟不上。

我歷來不會把過於社會化、標籤化的內容作爲一個人是否可交往的根據,而更看重通常交往中人的品質,如果一個人在推動社會進步方面作了許多值得稱道的事情,而在生活中卻不能真誠待人,我在理性上承認他的社會行動於國家有益,但不會與他主動來往,更不會與他交朋友。

在我眼裡,趙岩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維權戰士。他是這個社會上已經很罕見了的那種人,對朋友真誠,有他一口飯,就不會讓朋友餓著,他總是替朋友著想,朋友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爲了朋友,他即使窮得叮噹,也肯頃囊而出,即使眼前懸崖,他也能不避風險,是個關鍵時刻挺身出手的人,雖然他可能幾個月半年沒有聯繫,但你完全清楚,他一直在惦念著你,趙岩就是這樣的人。

我又想起和趙岩一起喝茶聊天的時光,年華似水,逝者如斯,他從福建帶回的好茶,我捨不得一時喝盡,尚在冰箱;他從草原帶回的蒙刀,也寒光依舊,助我想起一段段往事,憑添悵惘與悲涼。

趙岩當然不是完人,甚至缺點多多。他常常想問題過於簡單化,甚至有浮躁之嫌,不能認真斟酌,謀定而後動,我們討論問題總是爭個面紅耳赤,不過雙方從未傷了感情,我們都很直率。他在幫助受害者的維權過程中,難免也有疏漏,好在尚未聽說造成什麼可怕後果,因爲他畢竟從未越出法律雷池半步。由於一片赤誠,無論初識還是舊交,趙岩對人不設防,雖然混跡江湖多年,卻依然看人走眼,吃輕信的虧,倒大霉被人坑才省悟,可是過不了多久,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他又舊病復發,依然吃個可能更大的虧,但一個利弊相生的結果是朋友遍天下。

美好的希望總是不願意在醜陋的現實面前低頭,我依然不願意相信趙岩被安全部門秘密綁架,我寧願它是個謊言,甚至是「別有用心」者故意散佈的謠言。可是理智與歷史都告訴我,「謠言」至少比「真理」要可信得多,我就是被「謠言」刺激得睜眼看世界的人。

天日開始短促,每天的氣溫也在下降,我知道冬天不久要來臨,我真想知道現在的看守所是否還需要送被子衣物,雖然我知道這個國家慣於活埋,讓英雄像螞蟻一樣消失,好一點的待遇也就是把英雄歷史成流氓。

因爲這個消息,10幾天來,我寢食難安。中秋節,長天一月高懸,人們忙於購物、回家,看節目、共用天倫,萬家燈火、觥籌交錯中,我的朋友趙岩音信全無。

風停雨歇,一個陽光撲滿大地的早晨,睡眼惺忪的我,接到熟悉而又久違的電話,趙岩說:「好久不見,今晚一起吃個飯,嘮嘮嗑?」

但願這,不僅僅是夢……


轉自《新世紀》(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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