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孩子乎? 愛面子乎?

2004-06-17 16:43 作者:晨　曦． 父親一向非常關心我和弟弟的學習。記得我高考的那一年，父親每到週末一定會燒上一條鮮美的肥魚，因為我愛吃，還因為父親聽說吃魚使人聰明。我當時認為父親很愛我。弟弟從小懶散，別人家像他那麼大的小夥子已經為家裡買米買煤了，而他在家時連掃帚倒了都不會扶一把的。但是有一件事他必須得干，就是洗自己的內褲襪子，這是母親的規定。弟弟高考那年，父親把弟弟干的這唯一的一點活兒也包下來了，一邊干還一邊說：只要你好好學習！我當時認為父親很愛弟弟。我相信，如果需要，父親就是為我們當牛作馬也會心甘情願的。我漸漸地承受不了這種愛，是在上了大學以後。因為大學和我家在同一所城市，所以我週末一般都回家。我愛睡懶覺，大學是統一管制，平時我都是早睡早起，所以特別盼望週末在家能美美地睡上一覺。但我的好夢總是被父親的責怪聲擾醒：看看都幾點了喲，別的同學大概已經在圖書館看了兩個小時的書了！……你不要嫌我煩，我都是為了你好，以後你就會明白了。終於有一次，我不堪父親的這種關愛，未加任何思索便衝口而出：「你自己這一輩子一事無成，就逼者我們成龍成風，別夢想了，我成不了！」說完，甩下目瞪口呆的父親摔門而去。

多年以後，我也作了母親，對女兒的教育方式和父親竟是驚人的相似，卻比父親更加粗魯。四年以前，女兒由小學升入初中。這兒的初中分三等，只有進了一類學校的孩子將來才有上高中的資格。女兒進了一類學校。一類初中的教學方式和小學真是天壤之別。小學一來學習輕鬆，加之班主任（也是全科老師）是全校最好的老師，從不讓孩子們死記硬背，而是充分利用孩子們的興趣，寓學於樂，所以考試時女兒從不複習。而一類初中不僅每週有１－３次考試，而且除了數學以外都需要死記硬背。儘管女兒升初中前我們就耳聞一類初中學習壓力大，卻不大以為然，心說，那要看對誰而言了。所以女兒剛進初中時，我們全家都和過去一樣，輕鬆悠閑得很呢。及至女兒的第一次歷史考試成績拿下來，我們才傻了眼－－２.９分！（瑞士是６分制，４分及格）。女兒還像上小學時一樣，根本沒複習，而初中考試的方式像國內，人名地名什麼的都得背。儘管如此，在當頭一棒過去之後，我們又恢復了自信，並不慌張，心想，不就是歷史嗎？不就是得背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們的氣還沒沉住幾天，就在也沉不住了。女兒接下來的幾門考試都不容樂觀。瑞士　沒有期中期末考試，期末成績完全來自平時成績。而初中的第一學期屬於試學，所謂試學就是說，一學期結束時，各科成績平均下來不及格的學生要降到二類學校。女兒大概一方面還小，一方面被劈頭蓋腦的考試及令人沮喪的成績砸暈了頭，一點兒自信都沒有，每次考試前問她複習得怎麼樣，她總是說，不知道。她一不知道，我就心慌。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了陪太子讀書的生涯。她每次考試前，我都儘自己所能把她要考的部分看一遍，然後問她，包括所有荳芽課（歷史，地理，生物），對所有課程我都不再敢掉以輕心。然而，儘管我付出了很多，效果卻並不理想。距學期結束越來越近，我的憂慮與日俱增，擔心女兒會被刷到二類學校，覺得很恐怖。我的脾氣越來越壞，經常在陪女兒複習的過程中就會勃然大怒，而且不僅聲若洪鐘，而且怒不擇言： 「這點兒東西你怎麼就永遠也記不住啊！你長的這是什麼腦袋呀？是榆木疙瘩呀？」氣憤不過，有時還動手，惡狠狠地戳戳她的腦門兒。「你看看人家ＸＸＸ，比你來瑞士還晚，德語都是５.５分。」「我為你花了那麼多心血，你這樣對得起我嗎？！」俗話說，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乖；可我那時實在看不出女兒有什麼可愛。女兒的不爭氣大大影響了我對她的感情。

捫心自問，當時讓我著急上火的不是女兒的前途，二類學校的學生雖然上不了大學，但還是可以上大專及商業學校什麼的，就業機會也不一定差，這兒不少公司的中級職員都沒上過大學。我是覺得丟不起那個人！左看看右瞧瞧，跟我們前後腳來瑞士的熟人朋友們的孩子，哪個不是成績優秀甚至出類拔萃呀！上二類學校，沒有先例呀！

我當時來瑞已七、八年，在一家中醫診所作翻譯已作得不耐煩，四處求職，卻又四處碰壁。我是個小有野心的人，命運卻只讓我在診所作一名翻譯，我不甘心。自己越是不爭氣，就越加殷殷地期待丈夫和孩子。女兒的不爭氣，對我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當年令父親目瞪口呆的那句話我不過是衝口兒出，說時並未多加思索。如今想來那確是一語道破了要害。想想那些自己的事業作得有聲有色，為熟人朋友們稱道和羨慕的已成了龍鳳的成功人士們，有幾個為了兒女的前途嘔心瀝血，俯首甘為孺子牛，甚至犧牲自己的事業的？只有如我一樣，特別的想成功，想讓人另眼相看，卻又成功無門，因無事業可犧牲才悲壯地犧牲自己，轉過頭來不惜一切把孩子當成自己的事業來培養。如此功力的付出自然把結果看得很重，難以承受失望的打擊。在國外，經常能聽人說起去留兩難的尷尬：我們大學的同學如今已如何如何了，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也回去了。可是孩子已上四年級，回去肯定跟不上了。哎，算了，就在這兒混日子吧。多麼偉大的富有犧牲精神的父愛　！可是我想，如果他們／她們拿著幾百萬人民幣的年薪被公司派往中國當個駐中國的首席代表什麼的，又會做何選擇呢？說老實話，要是我的話，毫無疑問會選擇回國。至於孩子嘛，兒孫自有兒孫福。

讀過一篇小說，描寫一個窮苦的父親，為了供兒子上大學，不惜定期賣血。讀的時候我很感動，甚至淚流滿面。那是什麼樣的父愛呦！幾年後的今天，當我再次想起那篇小說時，心裏不由地冒出了一個大概會冒犯眾怒的疑問：那位父親僅僅是為了兒子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為了兒子能過上好日子嗎？他的內心深處、最深處，有沒有一點點光宗耀祖，衣錦還鄉之類的念頭呢？當年讀那篇小說時，女兒還在無憂無慮的小學，學習成績優秀。如今，我已經經歷了為女兒的學習嘔心瀝血，寢食不安的日子，也算是曾經桑海了，再想起那篇小說時，便有了另一種眼光和理解。捫心自問，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為女兒作出如此的犧牲，只是，血不能白流。

如今，女兒的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但並不是我陪太子讀書的功勞。現在回想起來，女兒的成績是在一年後我終於如願以償找到了新工作後漸漸開始提高的。其實，我的新工作不過是公司的低級白領，實在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但那畢竟是我夢寐以求多年的辦公室工作，擁有自己的辦公桌，電腦。由於電腦是現代化的標誌，又因為我對電腦一竅不通，所以覺得電腦很神秘，認為能擁有自己的電腦，像模像樣地坐在電腦前在鍵盤上噼哩啪啦地敲敲打打，實在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所以那陣子我精神煥發，心態平和，對女兒也寬厚了不少。加之剛換工作，每天忙得四腳朝天，也沒工夫去顧女兒。女兒的成績就在我不知不覺中悄然提高了。

說起來，我們做父母的都希望兒女將來生活愉快、幸福，比自己過得好，所以在教育孩子的時候，在督促孩子學習的時候，也常常把「我們這都是為你好」掛在嘴上。而我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憧憬的是兒女將來讀名校、做體面的工作，潛意識中早已將此與愉快、幸福的生活劃上了等號。然而，人的天性不同，興趣愛好有異，智力也有高低，孩子喜歡語言你硬要讓他／她學法律，孩子對數學著迷你非逼著他／她學ＩＴ，孩子因為喜歡動物想當獸醫或者獸醫助理，你卻死活要讓他／她當醫生，那麼即使他／她做上了你所期盼的工作，他／她又能幸福嗎？鴻鵠有鴻鵠的志向，燕雀有燕雀的快樂，逼著燕雀展翅千里，它們便不會有自己的快樂了。

在女兒的學習成績日漸提高，我們母女的感情也隨之愈漸深厚的今天，我時常地問自己：你愛你的女兒嗎？你愛她有多深？並帶著同樣的問題觀察周圍的同胞們。我想，做父母的大概很少有人認為自己不愛自己的兒女，或者愛兒女不夠深。是的，我們做飯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孩子愛吃什麼；當我們經濟拮据的時候，我們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在孩子身上花錢時卻毫不含糊；孩子有了病痛時，我們著急上火寢食不安；為了孩子的前途，我們更是不惜工本，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即沒錢又沒力的，就砸鍋賣鐵甚至賣血賣身。是的，這些都是愛，但卻只是愛的一部分。愛絕不僅僅是物質的奉獻甚至自我犧牲，也不僅僅是對兒女發自內心的祝福，祝願他們前程遠大、事業成功，愛更是一種不帶功利色彩的、不求回報的、無怨無悔、風吹不動雨打不　的堅若磐石的情感，愛是當兒女的選擇與自己的期盼向左時對兒女選擇的尊重，是快樂著兒女的快樂，幸福著兒女的幸福，是兒女高考落榜時我們真誠的安慰，是浪子回頭時我們溫暖的擁抱。

我們有太多的同胞，雖然很愛孩子，但是更愛面子；因為太愛面子，所以在孩子不能為自己掙來面子甚至丟了自己的面子時，對孩子的愛便大打折扣，甚至斷絕和子女的關係，可謂：生命誠可貴，親情價更高，若為面子故，二者皆可拋。

最近，女兒給我講了一件事，讓我很受觸動。他們生物課老師請了一個愛滋病患者給他們作報告，這位患者今年四十多歲，二十年前就得了病。她說，她能夠活到今天除了要感謝醫生之外，更要感謝她的父母。二十年前，當她患上了這種病時，她的父母沒有嫌棄她，而是悲痛欲絕，擔心她將不久於人世。這些年來，他們一直非常關心她，給了她很多溫暖。「對我們這樣的病人來說，親情是最最重要的。」她說。

我很欽佩那位女病人的父母，他們可能只是極為平凡的人，但他們對兒女的愛使他們勇敢地面對世俗的不齒，他們的愛使他們變得崇高而不凡！

我們做父母的同胞們，請你們問問自己，如果不幸你們的兒女的了這種「見不得人的病」，你們還會愛他／她如初嗎？你們會不會在這種孩子最需要你們伸出溫暖的雙手的時候將他們趕出家門？

我想，當我們的兒女沒能衣錦還鄉為我們臉上增光，甚至給我們丟臉的時候，我們如何對待他們，這確是一塊測試我們對兒女的愛的試金石。

華夏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