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反右反到香港來了
園翁住在那幢老房子的六樓。清一色的木頭傢俱泛出沉亮的油光,厚厚一張棗紅暗花地毯映得滿堂古色,午後艷陽再艷再光也染不掉那三壁藏書和幾幅西洋油畫天生的老氣。我已經好幾年沒上他家來了,相約碰頭都在中環幾家他熟悉的餐館。前些日子他讀了我專欄提到的羅隆基,來電話說他家收存兩部羅隆基一九四○年代的藏書,簽了名寫了年月,要我得空過去瞄一瞄。我順便帶了一本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送給他解悶。羅隆基那兩部舊書一部是寫西洋建築的英文大書,一部是荷蘭文寫的荷蘭油畫史,園翁說是他六十年代在香港舊書鋪買到的:「知道羅隆基的人怕是不多了!」他有點感慨。我說我一九六五年在臺北張桂堂先生家看到過羅隆基寫的一封信,寥寥八、九行字說了些捐錢辦學的事,桂堂先生說那是抗戰勝利後他們幾個朋友想修葺家鄉母校的計畫,剛起了步政局就動盪得厲害,事情只好半途擱置。過不了兩年桂堂先生逃來香港轉去臺灣,羅隆基留在大陸。
窗外樹叢中傳來幾聲鳥語。園翁呷了一口龍井說他叔叔跟葉公超很要好,聽葉公超說過一些羅隆基主編《新月》的往事,葉先生稱讚他的政論寫得好。我說我在劍橋圖書館讀過一份探討新月派的博士論文,依稀記得有個章節評議羅隆基在《新月》上寫的政治思想文章,對這位留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倫敦大學的著名學者評價很高,說他是中國民主政治的啟蒙教授,五十年代反右運動中遭了殃是注定的。
「我叔叔給我看過兩三本破破爛爛的《民主週刊》,說是羅隆基當社長的刊物,可惜我沒細讀。」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好像也有幾本,我也沒有好好翻過,真可惜。他一九四九年之後當森林工業部部長、當全國政協常委、當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副主席一直到劃為右派死得沉寂的事倒是讀了《往事並不如》才懂了些梗概。「聽說他留美時期跟美國前總統甘是同學,」園翁說,「帶一身洋派名士氣的小資產階級在共產中國過日子,豈有不倒霉之理!」
章詒和書也說羅隆基家的客廳洋派得緊,花瓶插一束黃菖蒲,每星期到東安市場買來換的。菲律賓木頭做的玻璃大櫥擺滿古董青花瓷器,還說他獨愛青花,官民都買。四壁挂的全是仕女圖,張大千、徐燕孫、葉淺予、傅抱石,都有,還專收齊白石的畫,心臟病死了他侄兒拿十八幅齊白石賣了三萬塊人民幣,成了萬元戶了!章詒和說羅隆基稱讚胡適之、徐志摩、梁實秋、沉從文是大有才華的新月派,講究生活,講究環境,下館子愛挑好廚子。我說看到園翁坐在這樣雅緻的客廳老覺得像對羅隆基似的。「差不遠了,」他說,「反右這不反到香港來了嘛!」窗外吹起一陣風,春寒正料峭。
(蘋果日報)(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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