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乞丐的獨白:放下了我所有的尊嚴

對話動機:失去父母的河南某理工學院大一學生李亮(化名),先後曾在重慶、深圳兩地持學生證乞討,稱為籌集自己和弟弟的學費和在校生活費。學校證實他父母雙亡家庭貧困,但學校同時表示可以幫助他,他不必去乞討(詳見2月8日報導)。李亮的舉動引來議論紛紛。大學生該不該放下尊嚴去乞討?他如何走上乞討之路?他本人又如何看待自己這段乞討的經歷?2月9日回到學校就讀的李亮向記者講述了他這段乞討的經歷。

  人物檔案:23歲的李亮是貴州凱裡市三棵樹鎮人,讀高三時,在廣西打工的母親不幸遭遇車禍身亡。高考前,父親又在打工時被壓窒息身亡。家裡只剩下他和一個讀高二的弟弟相依為命。去年高考成績出來後,他的分數達到二類院校錄取分數線,被河南某理工學院錄取。為籌集兄弟倆的學費和生活費,他孤身一人前往重慶乞討。今年寒假期間,他來到深圳乞討,稱是為了還清所欠學費。

  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之所以到廣東乞討,就是想跑得遠一點,在同學和老師面前維護一點顏面

  記:學校已知道了你在深圳乞討的事,老師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李:系裡的老師叫我過去,跟我談了一下。他們的意思就是,我沒有必要這樣做……可能他們認為,我拿著學生證去討錢,對學校的影響很不好。

  記:你怎麼說呢?

  李:我什麼都沒有說。

  記:你覺得這麼做,會對學校的聲譽有什麼不好嗎?

  李:其實我也這麼想過……一個大學生,用學生證證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為了去博得別人的同情,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記:你在深圳一共乞討了多少天?

  李:我在深圳一共呆了十幾天,真正去乞討有七八天時間。

  記:一共討到多少錢呢?

  李:1000多塊,因為我不是每天都去討,有時候也就呆(乞討)兩個小時。很多時候,我在街上轉很多圈,還是下不了決心。街上還有很多城管,還有派出所的人,他們什麼都不問,也不管我是假的還是真的,就把我趕走。最後我都是找一些偏僻沒多少人的地方,才把我的海報拿出來放在地上……

  記:你似乎應該選擇人多的地方,這樣才容易討到錢啊。

  李:我知道這些,我的心裏就很矛盾,很怕有人路過看到我在那裡。我當時選擇到廣東,就是覺得跑得遠一點,碰不到老師和同學……就算乞討,也能維護一點自己在同學、老師面前的顏面。

  我現在真的比較難

  男子漢應該養活自己。我聽到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心裏想得最多的,就是怪自己太沒有用了

  記:這段乞討的日子,應該給你很多感觸吧。

  李:怎麼說呢,就乞討來說,可能是社會上最無助、最走投無路的人才應該去做的,我也不是什麼殘疾人。我在深圳街上乞討的時候,很多時候也聽到別人在議論,這些議論是最讓我感到難受的:堂堂男子漢,有手有腳,不去打工來乞討,這算什麼?

  記:很多人看了你的故事,都想問你,你有文化,也算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為什麼你不能夠用自己的腦力和體力來支撐自己完成大學學業呢?

  李:其實這些話,我也已經反覆想過,最後還是去乞討了,所以再聽到別人這麼說我,我的心裏……

  記:他們說中了你的心事,是嗎?

  李:是。

  記:那我問你啊,你覺得他們說的對嗎?

  李:可能說這些話的人,沒有考慮過我的實際困難,但是我真的不怨他們,因為作為道理是這樣的,男子漢應該養活自己。可是我現在,真的比較難,因為我太想把這個大學讀完。我聽到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心裏想得最多的,就是怪自己太沒有用了。我最初的想法是(寒假)到廣東打工,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有理想的打工機會,我就不討錢。

  記:你心裏的想法是,實在賺不到錢再去討,對不對?

  李:真實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現在想起來,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可能在乞討的時候我受了些委屈,但是這些不算什麼,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怕同學們知道。

  記:為什麼怕他們知道呢?

  李:我是比較窮的,在班上同學當中,有時候我會比較自卑一些。但是我基本上還是覺得跟他們都是平等的,如果我現在選擇做乞丐,別人就會用不一樣的眼光來看我。

  記:你覺得這個眼光是同情的還是有不同看法的呢?

  李:可能哪一種都有,但是,這兩種,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沉默)。

  乞討放下我所有尊嚴

  拿著討來的1000多塊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花出去。每花一分,我都覺得非常難受

  彈吉他啊,唱歌啊,我也很喜歡,但我很少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這需要花錢

  記:你怎麼看待這段乞討生活?

  李:我後悔了,非常後悔。自從這次回來,回到同學們當中,我想得特別多,我覺得,不管怎樣,我都不該去乞討。

  記:為什麼?

  李:乞討,放下了我所有的尊嚴。

  記:去年你也乞討過,為什麼這次就後悔了?

  李:當時我還沒有上大學,想得也比較少一些。現在,我是一個大學生,在很多人眼裡都是比較羨慕的,現在我就輕易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拿著討來的1000多塊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花出去,每花一分,我都覺得非常難受。回來之後,老師也跟我講,無論怎樣窮困,學校都不會讓你輟學。其實我也可以再想想別的辦法,貸款啊,或者勤工儉學都可以。

  記:你現在每個月的生活費是多少?

  李:大概每個月花200塊錢,學費還欠2700多元。

  記:兩百塊錢可以讓你過怎麼樣的生活?

  李:可以吃飯,買生活最必需的用品,別的什麼也做不了了。我的愛好比較多,像彈吉他啊,唱歌啊,我也很喜歡,但是因為沒有錢,我就很少去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這是需要花錢的。

  記:現在有沒有做勤工儉學的工作?

  李:現在我上大一,還沒有找到家教啊什麼的工作,學校安排我去食堂擦桌子。

  記:擦桌子的報酬是什麼呢?

  李:我可以免費吃一頓飯。這個機會也是這個學期才有的,我剛剛去做了三天,但是覺得比較開心。打工雖然辛苦,但是有收穫的時候,心裏非常踏實。

  寒假時我也在東莞做了幾天工,是老鄉們介紹的一家工廠,如果春節我留在那裡值班,干夠一個月有700塊錢。但我的假期只有二十幾天,二十天賺到的錢,距離我需要的錢的數目,太遙遠了。

  記:打了二十天工,最深刻的感觸是什麼?

  李:作為種田的,養一個大學生太不容易了。

  父親最大願望是我上大學

  高考分數出來後,我就想怎樣完成父親的願望,借不夠學費,親威建議我去討

  記:你也真正體會到了生存的艱難。去年夏天,在什麼情況下你去重慶乞討的呢?

  李:我的父母本來就是種田的,我們那邊也有很多上不起學的,我的很多同學都沒有讀高中。本來我和弟弟兩個人上學家裡是支撐不起的,但是我父親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他自己以前上學時成績比較好,但是因為家裡窮沒有辦法繼續讀書。我又從小在學校裡成績就是第一名,所以他就把希望寄託在我和弟弟身上,一定要我們讀下去。我上高中時,他已經貸過一次款了,後來他和媽媽去打工,就是為了供我上大學……結果出了意外。

  記:現在弟弟也在讀高中?

  李:讀高二。母親和父親都走了,特別是父親的去世對我打擊特別大,當時正好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我最初的想法就是不參加高考了,我要賺錢去供弟弟讀書,但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對我說,你父親是為了給你攢學費出事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著你上大學,你怎麼能放棄呢?他的鼓勵對我影響很大,我就在親戚的接濟下參加了高考,分數出來後,我就想怎麼才能把這個大學讀下去,實現我父親的願望。

  記:你弟弟知道你乞討的事情嗎?

  李:知道,當時我想跟他一起去重慶乞討,他很不贊成,他沒有說我什麼,但是,他說,他自己不會去的。他說,大不了就不讀書了。我比他大,我必須找到辦法,可能是我比較自私,既想讓他可以讀書,自己也想讀書,就……

  記:當時有沒有想別的辦法?

  李:借錢借了一些,但是自己的親戚都是沒有什麼錢的,種田的,有錢的那些,他們又不肯借。光學費要5000多,還要有一個學期的生活費,弟弟還要學費要生活費,我貸了5000塊錢,但是這個數目還是不夠。我們村裡一些親戚就跟我說,實在沒有辦法,你就去討吧。

  記:那時候你怎麼說?

  李:我們那裡比較落後,前幾年又受災,很多人都出去乞討。我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也是一個辦法。我去了重慶,跟我一個打工的親戚住在一起,我看到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很晚才下班,每個月只能賺三四百塊錢,我覺得打工肯定是不行。

  記:你怕苦?

  李:苦,我是不怕。父親在的時候,上高中放暑假時,我也跟父親去打過工,也是很辛苦,但是賺到錢,很開心,畢竟是自己勞動賺來的錢,感覺跟乞討來的是完全兩個樣子。只是我當時需要好多錢,打工,根本差得太遠,所以我就跟賭博一樣,決定去乞討。

  乞討時我也曾很感動

  那個給了我100元錢的人讓我一定要讀完大學,這讓我對人性不那麼絕望

  記:還記得你第一天去乞討的情景嗎?

  李:那一天我幾乎把城市都逛了一圈,才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呆了兩個小時。我頭也不敢抬起來,把海報放在地上,沒有人看我一眼,有的看了之後也說是假的,就走了。第一天,討到了五塊錢。看著這五塊零錢,我哭了一場。討了半個月,也只討到了1000多塊。

  記:這段乞討生活,有沒有你最難忘的時候?

  李:我的感受就是,有很多人不相信我,他們可能是被騙得太多了,但是也有人,真的很好心,他們給我錢,還會安慰我。這次在蛇口,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四十多歲,他問我情況,我跟他說了。他問我怎麼沒有貸款,我說,還沒有批下來,我覺得,他是很相信我的,他掏出了100塊錢,還要了我的地址。

  記:他跟你說了什麼呢?

  李:他說,小夥子,你要好好讀書,以後不要乞討了。我問他姓名,說,我以後會把錢還給他,他什麼都沒有說,就走了。他叫什麼,是什麼地方的,我都不知道。我當時真的很感動。這樣的人,讓我對人性不那麼絕望。

  最後悔要堂嫂扮妹妹

  這些經歷,也算是我一個污點,但是我希望它永遠成為過去

  記:好像你還要你堂嫂扮你的妹妹,說是兄妹沒有錢讀書,這算不算一種欺騙呢?

  李:這是我最感到後悔的。她陪了我三天,我再也沒有要她陪。她在的時候,雖然可以幫我多要到很多錢,但是,這幾天每一分鐘,好像都是對我良心的一種折磨。

  記:對那些幫助過或者同情過你的人,你想說些什麼呢?

  李:這麼多天,我一直非常難受,現在通過你說出來,我覺得心裏舒服了很多。對那些好心人,我想說謝謝,我也想說,我以後不會再去乞討了,我會用別的更好的辦法,讀完我的大學。

  記:你經歷的這些苦難,是不是也算一種財富?

  李:其實這也是我的想法,雖然跟其他同學相比,我家裡窮,父母又不在了,但是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麼,也沒有嫉妒過其他同學。這些經歷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人生的磨練。我讀完書,無論做什麼樣的工作,多麼辛苦,都會學會不要輕易低頭。這些經歷,也算是我一個污點,但是我希望它永遠成為過去吧。

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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