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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已己》出國版--笑聲中帶著酸楚

 2003-12-12 06:34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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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是在加國

魯鎮火車站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大路邊的一座舊站房,裡面預備著剪票口,可以隨時剪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塊,買張車票,回到異地的家中過年,--這是兩年以前的事,現在每張要漲到九十二,--靠過道站著,吸包煙將就暖和一下身體;倘肯多花五十元,便可買一張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百元,那就能買一張軟臥了,但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才踱進候車大廳內隔開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著慢慢等著提前上車。

我從畢業以後,便在車站的客運車間裡當夥計,站長說,樣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西裝旅客,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天不亮就來排隊等著買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車都問上一遍,才決定買那一次,又一張張點數找回的零錢,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倒票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站長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下崗不得,便改為專管打掃候車室衛生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車大廳裡,專擦我的地板。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站長是一副凶臉孔,旅客也沒有什麼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申請(考G,T?簽證?),來等車,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等車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鼻樑上是瓶底一樣厚的大眼鏡,眼鏡腿早已褪了色。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sorry,please什麼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就從語文課本上魯迅的《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文章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車站,所有等車的人都看著他笑,有的叫到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窗口說,"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們又故意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著用公司的電腦上網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下載什麼申請書信被捉住,被臭罵一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 下載不能算偷---下載!-----出國人的事,能算偷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從絕望中尋找希望"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站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大學,工作後很不順心,但申請出國終於沒有成功過,又不會逢迎領導;於是愈混愈差,弄到將要下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領導打打字,換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習慣,就是迷上網際網路。坐不到幾天,公司的電話費便呈指數上漲。如是幾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爾偷偷上網。但他在公司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從不曠工;雖然間或睡眼朦朧來遲個把小時,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點,做完自己的事才肯離去。

孔乙己拿到車票,漲紅的臉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讀過大學麼?」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麼申請了這麼多年,連一個offer都沒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Hewing a stone of hope from the mountain of despair"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站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站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站長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英語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學過英語,-----我便考你一考.@#$%^&*!是什麼意思?"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掃我的地,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吧?---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單詞應該記著。將來考G的時候會考到的。"我暗想我離考G的水平還很遠呢,而且據我所知考G也不會考這麼簡單的單詞;又好笑,又不耐煩,一邊掃地一邊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夾著車票,點頭說,"對呀對呀!-----它還有十四個意思相近的詞,你都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只管掃地。孔乙己剛掏出圓珠筆,想在車票上列舉,見我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春節前的半個月,站長正在慢慢的結帳,翻弄帳本,忽然說,"孔乙己今年還沒去申請?上回的票他還沒補呢!"我才覺得他的確今年還沒有進城去寄申請材料。一個等車的旅客說道,"他想不出國都不行了!-----他被炒魷魚了。"站長說,"哦!""他總仍舊是偷著上網,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到經理室去下載什麼水母精華。總經理的電腦,動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是臭罵一頓,後來是罰款,罰了兩月的薪水,後來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報批評以警傚尤。""後來呢?""後來給炒掉了。""炒掉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去了奈及利亞,拿博士去了。"眾人哈哈大笑,站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二九過後,寒風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將近好多學校申請截止的日子;我整天烤著暖氣,也需穿上羽絨服了。一天的下半天,還沒有一個旅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買一張票。"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著窗口站著。他臉上黑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背上是一個塞得蓋不上的舊書包,書包帶上還栓了個掉漆的軍水壺,一本沒了皮的紅寶書露出了半頁的序,依稀還可辨認是新東方漁民紅的那本,想是GRE成績過了有效期,只好重考罷。見了我,又說道,"買一張票,到省城的。" 站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麼,你上次的票還沒補呢!孔乙己很頹唐地仰面答道,"這---下次一起補罷。這次是現錢,要臥鋪。"站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著上網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麼會被炒的?"孔乙己低聲說道,"辭,自己辭職的----"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站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旅客,便和站長都笑了。我制了票,遞過去,放在窗口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三張大票,放在我手裡,見他眼圈黑青,好像是長久的沒有睡足過的樣子。不一會,他點數完找回的零錢,便往肩上挎了挎書包,推了把眼鏡,蹣跚著走向月臺那邊。

自此以後,就沒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關,站長和旅客們談笑之餘還不經意會提到他"公司現在的打字員只是個中專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孔乙己還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還沒補呢!"站長說。到了中秋可就沒有說,到了今年歲末再也沒有人提他了。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這回孔乙己是在米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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