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官場比較

在美國當官比在中國當官難。他們的對手太多,他們需要巴結的人太多,因此需要更多的小心和更多的知識。反過來說,在中國當官就不用這麼難,這恐怕也是中國人的當官熱情比美國人高的原因之一吧。

審校者找我寫這篇譯序,是因為我寫過一本書,介紹了中國傳統政治中的潛規則。而這本美國人寫的書,介紹了美國官場中的贏家策略和幕後規則。兩個大國,同一個領域,同樣一些未必明說的東西,究竟有何異同?這個話題確實是一個有意思的開場白。

在這本書中,我也看到了許多在中國歷史中屢見不鮮的東西。

作者講了一個故事。在美國參議院工作期間,他發現,每當人們的生活費用上升、生產進一步發展的時候,國會就要週期性地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於是作者為自己的參議員老闆起草了一個提案,建議把工人的最低工資標準與生活費用上升、生產進一步發展這兩個指標自動掛鉤。請猜猜看,那些親勞工的民主黨參議員,對這個有利於勞工的提案將持什麼態度?--按理他們應該支持這個提案,實際上他們卻否決了這個提案。

後來,作者逐漸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說,每隔幾年,民主黨的政治家們就會要求國會提高最低工資標準,而這種小糖果必定使得自己選區裡的工人選民踴躍地支持自己。假如他們同意將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同生活開支上升和生產發展自動掛鉤,而不用每隔幾年提一次新的提案,他們就會失去這個贏得選民的機會。

看到這裡,我立刻想起了中國歷史中官兵養賊自重的悠久傳統。把賊剿完了,自己就再也沒有立功升遷和撈油水的機會了,說不定還要失業。有人甚至用這個道理解釋諸葛亮的空城計之所以成功:狡兔死,走狗烹,捉了諸葛亮,司馬懿也就死到臨頭了。

這類故事的美國版似乎很常見。作者說,七十年代早期,一位眾議員提議,要求設立國會督察專員,專門揭露並糾正政府部門拖拉、不負責任等惡劣的官僚主義作風,這樣可以使各位議員的辦公室從一項棘手的任務中解脫出來,即幫助家鄉選民與官僚機構打交道的任務。看起來這是很不錯的主意,馬上就有許多議員簽名支持。但是,這項提案最終卻沒戲,那些資深議員不肯設立一個專職官員與自己爭奪榮譽和信任----幫助人民解決在與政府打交道時所遇到的刁難或不公平對待等問題。這件事應該由議員們來干,他們需要做這種事情來年復一年地獲得重新當選。

在這些行為中,我們看到了代理人與主人的差別,代表和被代表者的差別。代理人或代表們無論如何熱心,他們畢竟有自己的獨特利益。他們的飯碗依賴於他們存在的必要性,保證讓主人的難題繼續存在,他們才不會有失業之虞,才有做私人交易並謀取私利的機會。

美國的大政治家也和中國傳統官僚一樣假公濟私。作者說,美國總統羅斯福曾經與美國駐英大使老肯尼迪私下交易,讓他轉變立場,支持自己1940年競選總統。作為回報,羅斯福支持肯尼迪的長子1942年競選馬薩諸塞州州長。

見多了這類官場內幕,作者總結出一條道理。他說:如果要瞭解並影響你的同伴,你就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宏大而抽象的問題上,而應該密切注意和他們個人關係最大的那些事情。

這條總結太重要了,以至作者在書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說:你在哪個領域競爭,這一點並不重要;要想贏得各種盟友的支持,關鍵在於傾心關注他們的敏感點。

作者強調說:無論你在宗教和哲學上有什麼偏好,你都千萬不要做一個唯我主義者,也就是那種以為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存在的傢伙。如果你專注於自我,你一定會失敗。高明的政治家從來不讓他的目光離開別人的自我。

作者重複說:我們要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我們打算影響的人們的個人抱負上,從而成就我們的事業。無論你想達到什麼目標,你都需要知道你打算去影響的那些人關心什麼事情。

作者甚至引用了尼克松總統最親密的政治盟友的粗話來強調這番意思:「如果你抓住了他們的睪丸,他們的心靈和大腦就會跟過來。」作者解釋說,人們也許會動情地關注衣索比亞的飢荒,但他們的選票更喜歡投給自己的腸胃。

那麼,我們的精力有限,到底應該關注誰的敏感點,關注誰的腸胃,關注誰的自我和個人抱負呢?

我曾經轉述過明朝首輔張居正講的大官怕小吏的故事。在這本美國人的書裡,我也見到了類似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美國副總統戈爾1999年講的。副總統先生說:

布萊德利議員進入參議院的時候,他頭上有兩個光環,他不但是普林斯頓最優秀的學生,之前還曾經是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的著名球星。有一次他被邀請去一個大型宴會上發表演講。這位自信的立法議員坐在貴賓席上,等著發表演講。這個時候一個侍者走過來,將一塊黃油放在他的盤子裡,布萊德利立刻攔住了他。打擾一下,能給我兩塊黃油嗎?

對不起,侍者回答道,一個人只有一塊黃油。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吧。布萊德利高傲地說道,我是羅氏獎學金獲得者、職業籃球聯賽球員、世界冠軍、美國議員比爾.布萊德利。

聽了這句話,侍者回答道:那麼,也許您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這個嘛,說實在地,我還真不知道。布萊德利回答道:您是誰呢?

我嘛,侍者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就是主管分黃油的人。

在這個權力的世界裡,總有人是主管分黃油的。如果想多吃黃油,就需要關注他們。這就是中美官場的通則。

那麼,中國和美國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最大的不同,就是最終且最關鍵的黃油分配者不同。中國最重要的黃油分配者向來是皇帝,其次是上級領導和領導的耳目,而美國的政客最需要巴結選民。作為選民的耳目,媒體死死盯著政客和官僚,於是,他們又要討好並提防媒體。

本書的許多內容,涉及到如何對付媒體,如何巴結選民。這些知識,在中國歷史中是找不到的。如果按照美國的方式生搬硬套,為了民眾不惜得罪皇帝,譬如英勇的海瑞,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看了這本書,我感到在美國當官比在中國當官難。他們的對手太多,他們需要巴結的人太多,因此需要更多的小心和更多的知識。反過來說,在中國當官就不用這麼難,這恐怕也是中國人的當官熱情比美國人高的原因之一吧。

2003年9月10日

(美國前總統演講撰稿人克里思.馬修斯所著的《硬球:政治是這樣玩的》,中譯本這個月已由新華出版社出版。吳先生這篇精彩的序,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沒能在書中與讀者見面。)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本文留言

作者吳思相關文章


近期讀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