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法憲女兒金秋談林彪事件

金秋女士為中國將門之後，其父即是前中共政治局委員、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空軍司令吳法憲將軍。金秋女士１９９５年畢業於夏威夷大學歷史系，獲史學博士學位，並出版《權利（疑為「權力」之誤多維編者注）的文化─文化革命中的林彪事件》（英文版，１９９９年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金秋女士現任教於弗吉尼亞州Ｏｌｄ　Ｄｏｍｉｎｉｏｎ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歷史系，為該系副教授。此篇文章２００１年刊登於該校學報上。歷史是什麼？人們是如何記憶他們自己的過去？政府和社會是怎樣基於被扭曲的事實來書寫一部可信的歷史，而這些被扭曲事實又恰恰是不少人所親身經歷過的呢？

現將金秋此文全文轉載如下：

作為個人，自己經歷了從歷史事件的見證人向一個學者的轉變，而這段個人經歷在大的歷史環境中甚至帶有很強的感情因素。儘管這一轉變是很困難的，但我卻相信它是必要的。

　　我所寫的事件就是１９７１年９月１３日所發生的林彪事件，它改變了中國許多人的命運，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事件發生後許多人因此而受苦受難，許多人甚至至今仍深蒙其難。

　　事件發生後的兩個星期我的父親消失了，在以後的１０年中我們絲毫沒有他一點消息，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仍在人世。我的母親和哥哥被關押多年，然後被押往偏遠的農村做苦役。我的姐姐和我也被送往農場「勞動改造」，在那裡一待就是很多年。我的妹妹，一個１３歲，一個才１１歲，也被迫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流放」生活以及父母親的消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來維生。

　　從我個人和職業的角度來看，我應該承擔起歷史見證人的責任。然而基於同樣的理由，我卻將自己放在一種兩難的處境。作為歷史學家，有人會批評我對歷史的解釋含有太多的個人的因素，太主觀，太任性以及太有偏見。作為這個受苦受難的家庭的成員，我也許被批評為揭露得還不夠深刻。對中國政府的大小官員們來說，無疑我已被看成為異見分子。

　　１．歷史不容歪曲

　　許多人問我為什麼來美國卻鑽研中國歷史。我的回答始終如一──為了研究林彪事件。對我來說在中國從事這一研究不僅毫無可能，甚至還很危險。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林彪事件仍然高度敏感，中國政府仍然絕對禁止研討這個題目。因此我在１９８９年來到美國後，在校七年集中全力於林彪事件，完成了我的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並出版了專著。

　　為什麼這一特殊事件如此重要，以至我要花費這麼長的時間予以研究呢？

　　凡經歷過大陸６０和７０年代的人一定對文革和林彪這個名字不感陌生。作為毛澤東的「好學生」、「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林在文革前夕就已地位顯赫。當毛在１９６６年打倒劉少奇和鄧小平後，林成為中國共產黨內唯一的副主席。此後，林伴隨著毛出現在每一公眾場合，手搖毛的「紅寶書」語錄。

　　當毛澤東利用林彪實現了他的個人意志後，毛無意中給世人造成了林彪一貫緊跟的形象。在１９６６到１９７１年間，當所有中國人舉世高喊毛主席萬歲時，還要高頌「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正是由於這種政治諂媚，毛林之間產生了緊張，特別是１９７０年８月的中共九屆二中全會後。我相信正是由於毛的不安全感導致了林彪一家步入黃泉。

　　林彪一家在中國著名的海濱度假地─北戴河渡過了他們的最後日子，緊張地等待毛對林日益迫近的清洗。在１９７１年９月１２日傍晚，林的家庭慶祝了女兒的訂婚，還招待他們看電影。當晚９點之後情況突變。

　　林彪的兒子林立果從北京回到北戴河，告訴他母親葉群毛在八月中旬和九月初南巡途中針對林彪和其家庭的談話。毛在談話中明白地表示對林在廬山的二中全會上與江青爭執的不滿。毛相信林並非無條件地緊跟毛的指示，並由於林系大將們拒絕接受毛的批評以及林堅決不做自我批評，使得毛越來越惱火。

　　儘管林彪對毛的步步緊逼不滿，但林並未企圖予以回擊。作為第一代的革命家，林對毛的反應是典型的君臣性質，即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了黨和對毛澤東的虛幻的忠誠。對他們來說，沒有毛就沒有這個黨，沒有黨就沒有他們的一切。

　　然而這個家庭其它成員因參與反毛卻完全改變了這種狀況。林對黨和毛的這種忠心限制了林的行為，但這種忠心對林立果這位空軍作戰部副部長卻毫無作用。

　　當林立果在北京空軍學院與他的親信們討論反毛一事時，我相信林彪根本不知道他兒子的所做所為，至少在開始時是全不知情的。即使假設他在９月１２日晚最終知曉時也已為時太晚而無法挽回林立果的言行所造成的後果。事實上，林立果的同事在根本不知道北戴河所發生的事時就向當局報告了這些反毛的言行。看來，即使是為了保護兒子林也別無選擇只能離開北戴河。

　　２．歷史的代價

　　我不清楚林彪的飛機為何會墜毀。它也許已被人為地破壞，也許失事純屬偶然。無論是什麼原因，這一事件導致了中國一場最大的政治危機，也是１９８９年天安門事件以前中共政權面臨的最大的政治事件。在隨後的報復中，毛清洗了１０００多軍隊中的高中級幹部，更多的下級幹部則廣受牽連。

　　９１３事件後，中共當局強烈指控林彪試圖暗殺毛澤東，陰謀分裂中央和策劃未遂政變。根據官方文件，這些陰謀失敗後林和其一家逃跑，試圖飛往蘇聯以致飛機墜毀。

　　然而，儘管炮製出這些強烈指控，但中共當局並未提供任何可靠的證據支持這些指控，在三項關鍵之處也無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為什麼林作為解放軍的常勝將軍跟隨毛幾十年會選擇和毛的其它部下截然相反的方式突然試圖搞兒戲般的政變？當所謂的政變失敗後，為什麼林選擇去蘇聯？為什麼林彪的座機會墜毀？

　　令我下決心研究林彪事件並非是什麼政治上的原因，而是來自家庭和個人的因素。我的父親當時就任空軍司令，是毛在林彪事件後全面整肅下的第一批高層犧牲者。他的失蹤和後來長期杳無音訊使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死活。１９８１年我的父親忽然被送上了政治「審判」臺，與毛的夫人江青一起被指控要為文化大革命的災難負責。他被所謂的「法官」判了１７年有期徒刑。　

　　在中國，一個家庭成員被宣判政治上有罪，他的整個家庭就全都有罪。這也是為什麼我的母親、姐姐、哥哥和我或被逮捕，或被驅趕到偏遠的農村。我還看到我的朋友們以及他們的家庭在這場清洗中是如何深受其害。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永遠無法平息他們所經歷的傷痛。

　　３．秉筆直書

　　我來到美國時帶有強烈的願望，即要找出林彪事件的真相。我從不相信當局對林彪和我父親的指控。如果我只是簡單地接受當局的這些關於林彪事件的「標準化的說辭」，那對我的家庭、我的朋友們以及那些成千上萬的受害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我相信這些「標準化的說辭」不僅是中共當局迫害異己的藉口，而且也是當局如何解釋歷史的典型事例。

　　林彪事件對中國的政治和對中國歷史的研究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特別是那些處在家庭和國家政治之間的縫隙中的人。林彪事件恰恰說明瞭在某種環境下一個家庭的危機可以直接導致國家的危機。

　　對有關現代中國的政治結構和扭曲的政治勢力的活動，林彪事件的研究也提出一些更深刻的問題。它清楚地顯示出中共當權者在毛澤東時代是如何操縱政治思想的。當局使用幾乎同樣的證據製造出假的說辭和全然不同的解釋，強迫那些被迫捲進事件的官員們「承認」他們的罪行，並僅以部分證據指控他們，在沒有任何質疑的情況下將「官方的說辭」灌輸到公眾的腦海中去。很多中國人根本不曾懷疑過當局對林彪事件的解釋。

　　三年前的夏天我去了杭州，實地參觀了一處所謂的「展館」，即當局指控林策劃反毛時林在杭州的行宮。我在所謂的林彪的「辦公室」、「臥室」和一個名為「將軍樓」的小樓前照了幾張像，這個地方正是所謂的１９７１年我父親和其它將領們參與林彪策劃反毛之處。我清楚地知道林彪和我父親從未駐足造訪過此處「行宮」，但是每個參觀者都被告知這就是林彪的「陰謀」，這座小樓和其展覽為當局的指控提供了「堅實的證據」。有人會對此秉筆直書嗎？５００年之後再來此處的參訪者會怎麼看林彪事件呢？他們還會對官方所述林彪事件的真實性產生絲毫疑問嗎？我感到乖張的是這麼多人為之受難的事件已經成為今日中國一部分人的發財快捷方式。　　　

　　從一個曾親身經歷歷史和深受其害的當事人的角度來看，這一事件實是個人和集體的悲劇。作為一個作者，我願讓讀者來做判斷。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相信真相終有大白的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