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透視：送不走的毛澤東

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可能都熟悉，他後一句話其實是引述一句"名言"－－"毛主席語錄"。也難怪，像我這個歲數的中國大陸背景的華人，因為求學於文革時代，從小背誦"毛主席語錄"長大，不管後來的政治傾向如何，日常的言談，不經意還會冒出幾句毛氏語言。

其實，毛澤東對許多中國人的影響，還遠遠不限於幾句脫口而出的毛氏語言。

道不盡的毛澤東

轉眼又到了毛澤東去世的週年紀念。雖然歲月匆匆，27年過去了，但海內外華人依然熱情不減地談論毛澤東。例如，我目前效力的BBC中文網在毛的忌日推出了一個討論毛澤東的網上論壇，談客蜂擁，版面爆滿，編輯不得不分設A版、B版、C版、D版......

其實不僅僅是BBC中文網。9月9日前後，如果你到海內外中文網站轉轉，不論是名人專欄，還是網上論壇，談論毛澤東的文章、網貼之多，幾乎可以說是一次"小高潮"。

網上一篇題為《說不完的毛澤東》的文章這樣寫道："任何一個在毛澤東時代遭受過苦難的中國人，都有十二分充足的理由否定、痛罵毛澤東；而任何一個能夠走出個人恩怨視野的、在大歷史背景下思考問題的中國人，也會發現同樣充分的理由從多個角度評價毛澤東。願意說還是不願意說，毛澤東的確是說不完的。"

的確，從1949年到1976年，毛澤東主導中國大陸政局27年，在這27年中，數億中國人，無論尊卑，不管長幼，其言談舉止，喜怒哀樂，都籠罩在他的巨大身影之中，甚至在他死後27年也沒有走出他的陰影：他的功過是非至今仍讓後人爭論不休，不管擁共、反共、尊毛、貶毛，凡是經歷過毛時代的海內外華人，都發現自己無法輕鬆、瀟灑地繞開這個話題。

有人說，不徹底清算毛澤東的遺產，就無法建立民主、自由和真正現代化的中國。但使這種"清算"工作變得更加艱難、複雜的一個因素是，凡是受過毛澤東思想"陽光普照、雨露滋潤"的中國人，凡是在任何年齡段曾經背誦過"毛主席語錄"的海內外華人，包括你、我、他，不管如今是否反共、貶毛，似乎都擺脫不了毛氏思想或多或少、或隱或顯的影響，用海外中文網壇著名業餘寫手"蘆笛"的話說，他們頭腦中都有一個"小毛澤東"。

"小毛澤東"

"小毛澤東"的表現多種多樣、錯綜複雜，這裡無法一一細述，只能擇其之一，概略談談。

毛澤東留下的不利於中國民主化建設的一個最大的遺產，大概就要數"不寬容"了。毛澤東熱衷理論，酷愛哲學，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體系，但不知是因為生性偏狹，還是因為信念堅定，毛澤東更熱衷"路線鬥爭"，酷愛"思想改造"，當然是用自己的思想"改造"他人的思想。這種對"鬥爭"、"改造"的偏好，與他後來掌握的無人制衡的絕對權力相結合，就造成了他掌權27年中愈演愈烈的政治災難和思想浩劫、以及他死後27年仍未消除的思想餘毒和政治遺患。

在他主政中國大陸的27年中，毛澤東思想上愈來愈"走偏"，性格上也愈來愈不能容人。

先是"反右"。這場運動最初其實是"雙百運動"，用毛的話說，是想在思想、文化領域造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但不管毛最初的真實動機是否如此，最後的實際結果卻恰恰相反："雙百運動"造成百花凋零，一家獨鳴。

如果說，"反右"後"一家獨鳴"至少還是共產黨"一家"的話，隨之而來的中共黨內"反右傾運動"就是向這個"一家"之內的異見者開刀了。"旁觀者"可能奇怪：整肅了黨外"思想右傾"的整個知識份子階層，按理說，整個社會就應該是"左派"的一統天下了吧。但毛澤東不這樣想，在他的心目中，共產黨內還有像彭德懷這樣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再接下來是文革。當年跟著毛澤東黨外反"右派"、黨內反"右傾"的一大批中共高幹這一次又誤判了形勢，他們不明白：任何一個健康、正常的社會，都需要左、中、右各派社會勢力互相制約、互相平衡，才能各自相安無事。當年他們協助毛澤東搞掉了黨內外的"右翼勢力"，這一次輪到他們來行使"右翼"的"社會功能"了－－他們以比57年的"右派"、59年的彭德懷更慘的下場被毛澤東整肅、清洗。

類似的下場還有幫助毛澤東整肅劉少奇的林彪、幫助毛澤東幹掉林彪的周恩來、幫助毛澤東牽制"四人幫"的鄧小平等人的下場。具有諷刺性的是，極左的林彪偏偏被毛澤東稱為"形左實右"。

在一個早已沒有"右"的社會裏，在一個愈來愈單極化的不正常的社會裏，毛澤東仍然不斷需要新的"右翼勢力"，供他"鬥爭"和"改造"。但不斷"走偏"的毛澤東最後也因此成了孤家寡人：他的"鬥爭"成了一人對全民的"鬥爭"。在持續了27年的"舉世皆右我獨左"的孤獨"鬥爭"之後，毛澤東於27年前的9月9日寂寞地死去。死後不久，他臨終託孤的"你辦事、我放心"的接班人華國鋒逮捕了他的遺孀和親信，此後，中國開始了逐漸向正常狀態回轉的歷史進程。

然而，這個進程充滿了曲折、甚至逆轉。毛死後的27年中，中國政壇上的"小毛澤東"不斷湧現，更有趣的是，毛氏思維的受害人一旦掌權，也變成了"小毛澤東"。

就拿文革初期曾經被毛澤東整過的彭真來說吧。當年批判彭真"二月提綱"、宣布彭真政治死刑的文件所列舉的彭真罪狀之一是：彭曾說過，在學術問題上，應該"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然而，文革結束、彭真復出後，他又在自己擔任委員長的全國人大機構中，搞起過去擔任北京市長時搞過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來。舉例來說，在全國人大法制工作委員會和辦公廳兩個部級機構，要職全被彭真的秘書、親信、親屬所把持。即使在本應由選舉產生的人大常委會中，彭真也不再堅持過去回應毛派攻擊時所提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了。我還記得，有一次採訪人大常委會會議時，有一位操濃重陝北口音、資歷很老的常委對人大工作提意見，言辭比較尖銳，主持會議的彭真一改平素侃侃而談的風格，面色如鐵，一言不發。後來不知私下裡這位"小毛澤東"是怎麼收拾那個不買他面子的常委的。

這也不是憑空猜測。從彭真復出後充當保守派陣營領軍人物之一、在老人幫通過幕後活動整倒兩位改革派總書記胡耀邦、趙紫陽的整個過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便可以大致猜出彭真對異見者可能採取的態度。

"請神容易送神難"

其實，這種"小毛澤東"現象並不侷限於中共掌權者，即使就連受過毛澤東思想浸潤的普通人，頭腦中也難以根除那種不容異己、難納異端的"小毛澤東"思維模式。

甚至在毛澤東去世後27年後， BBC中文網和其它中文網壇上那些爭論毛澤東功過是非的普通網民們，也在繼續發揚毛澤東盛讚過的魯迅"痛打落水狗"的論戰精神，義正詞嚴地指責對方是"極左派"或"極右派"、"獨裁者的幫腔"或"民族敗類"。更有趣的是，我在一個網壇上竟然看到一個自稱信奉自由主義的反毛派網民這樣駁斥對立陣營的擁毛派人士："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這也是一句"毛主席語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段"語錄"接下去的話就是："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前些日子上網，適逢9．11事件兩週年紀念日，我讀到一位目前旅居美國的前中國記者寫的紀念文章，題目是：《西方左派是"為虎作倀的爪牙"》。

該文在回憶了西方左派人士對美國總統布希的伊拉克政策的批評之後，這樣寫道："我一直納悶，左派們怎麼有臉抨擊布希政府在伊拉克表現不佳？正是由於他們一直在拖布希政府和美軍的後腿，才導致這場以美國為首的反恐戰爭步履艱難。"

我也有些"納悶"：作為美國民主核心價值的左右兩派互相制衡和在野勢力對政府的監督，怎麼都被作者理解成為中國政治語境中的"拖後腿"了呢？

作者繼續寫道："（西方）左派們為什麼會為美國的失敗而高興？因為美國失敗了，才證明了他們反戰的正確；才維護了他們心中的共產主義烏托邦理想。"

我又"納悶"了：西方左派與共產主義者並不能劃等號啊，就像毛澤東整肅過的許多"右派"並不能與西方的自由主義者劃等號一樣。

還是那句老話：任何一個健康、正常的社會，都需要左、中、右各派社會勢力互相制約、互相平衡，才能各自相安無事。

針對西方左派，作者還引述了一句"名人名言"："從道德意義上說，邪惡和對邪惡的姑息，到底哪個更糟糕？我傾向認為對邪惡的姑息更糟糕。"

不過，這句"名言"恰恰典型地概括了"小毛澤東"式的不寬容思維的哲學基礎。凡是像毛澤東那樣不容異見的人，不論左右，思維方式是一樣的：他們不僅認為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唯一體現，而且把觀點的對、錯提升到道德意義上的善、惡的高度，總是認為自己是"善"的化身，與己不同的則是"邪惡"或"對邪惡的姑息"。

問題在於，如果沒有寬容和在寬容前提下的充分、理性的辯論，怎麼能確定誰是"善"、誰是"惡"、誰是"正確"、誰是"錯誤"呢？即使你現在是"善"的和"正確"的，但又怎麼能夠證明你會永遠如此呢？難道也像毛澤東的"一貫偉大、光榮、正確"，是不言自明的？

中國有句俗話："請神容易送神難"。在毛澤東主導中國大陸政局的27年中，每個中國人都曾或情願、或被動地捲入到對毛澤東的"造神運動"中去。在毛澤東死去27年後，曾經"請神"的中國人即使已經斷然否定了這尊神，也似乎難以送走這尊神，即使送走了有形的靈牌，也難以送走無形的魂靈......(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