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平：六四小說連載--嚴酷的光榮(5)

為民與一批志同道合者秘密組建了中國自由民主黨。
一九九五年春，他受同志們委託，赴北京為自民黨做宣傳工作。他們希望該黨的主張能為海外民運人士所瞭解，更希望外國媒體的報導能出口轉內銷，使更多的大陸人民瞭解他們的政治主張。

在與一外國廣播公司駐京辦事處多次接觸後，雙方商定於五月一日進行正式採訪。之所以選擇「五一，」是因為雙方都認為這天是公共假日，中共便衣的數量會少一些，警惕性會低一些。

這天，為民在該公司一名亞裔職員的陪同下，先乘出租車來到燕莎商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了幾個來回後，兩人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停車場的小車。小車忽左忽右，慢慢悠了幾圈，最後停在一幢大廈的地下停車場。他們由樓梯爬上五樓，進入一間公寓。

該公司北京辦事處負責人戴女士熱情地迎上前來，這位栗發碧眼的加拿大女性用生硬的中文與為民寒暄，另一位西方媒體的記者，李小姐，操一口流利的中文與為民打招呼。

面對攝像機，為民首先宣讀了中國自由民主黨成立宣言。其稱，中國自由民主黨宣傳組織民眾，以集會、罷工、罷課、遊行等和平非暴力手段，追求建立以私有制為基礎的三權分立的憲政民主共和國，最終達致自由、平等、公正的社會理想。

見為民宣讀完畢，戴女士即問：
「貴黨成立的原因是什麼？組織成份是怎樣的？」
「我們，一批來自社會各階層的民眾，均一致認為，只有走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民主法治之路，中華民族才能夠真正實現偉大的復興。推進中國的民主化法治化進程，是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中國人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為此目的，我們協商組建中國自由民主黨。」

「貴黨的組織結構是怎樣的？你們準備如何開展工作呢？」李小姐問。
「我黨有一個核心領導層，以民主多數製作為組織原則。每位核心成員只掌握一部分黨員，以防不測時組織遭到完全破壞。黨組織外圍是群眾組織--自由民主大同盟。該同盟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廣泛地開展工作，將推進民主與法治進步的工作日常化、生活化，並在此一過程中選擇培養發展黨的後備力量。」

李小姐連連點頭表示理解和贊成。這位身上有四分之一華人血統的年輕女性似乎深諳中國的政情。

「你們對自身如何定位？」她又問。
「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推進中國的民主與法治建設。」
「改革開放後取得的經濟成果難道不是在中共的領導下取得的嗎？」戴女士詰問。

「改革開放的實質是在經濟領域部分採用了資本主義的方法。試想，如果在政治領域和經濟領域全面引入資本主義民主國家的成熟經驗，那麼中國的經濟難道不是將以更高的速度成長嗎？因此，與其說改革開放的成果是在中共領導下取得的，不如說是在中共掣肘下取得的。改革開放的成果，充分說明瞭解除部分束縛後的經濟所具有的強大活力，充分證明了經濟必須自由發展的重要性和真理性，說到底則是人的自由的重要性和真理性。」

戴女士會心微笑，又問：
「中共會主動進行民主改革嗎？」
「將來或許會走上這條道路，但目前還看不到有向這個方向發展的跡向。關鍵的問題在於中國國內缺乏強有力的壓力集團。這也是我們組黨的原因之一。」

採訪進行得非常順利，安全方面也沒出任何批漏。為民非常愜意地回到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

首次的成功使為民心緒十分激動。他想，既然來做宣傳，那何不將規模再擴大些。

做出了這個影響他今後命運的決定後，他更加興奮了。他彷彿看到了海外媒體竟相報導的火爆場面，彷彿看到了海外民運人士奔走相告的喜悅面容，彷彿看到了大陸民眾私下傳遞談論這一喜訊的情形，彷彿看到了中共政權又氣、又急、又驚、又懼的模樣。他心滿意足地翻個身，進入了夢鄉。

隨後的幾天，他又數次與另外幾家外國通訊社秘密唔面。這個年輕人被初次的成功沖昏了頭腦。他錯以為周圍的人都是同他一樣的普通百姓，卻不知混跡於其中的密探大有人在。終於，他被安全部八局盯上了梢，而他卻渾然不覺。

這個極度麻痺的青年在返鄉的列車上與跟蹤者分睡上下鋪，他還熱情地向跟蹤者宣傳了人權民主的理念。當時，他雖覺那人態度生硬、言行怪異，但卻仍然沒有對此予以足夠的重視和警惕。

火車抵達漢口站時已是傍晚。此刻，夕陽斜照，人如織、車如流、景依舊。紅彤彤的太陽正噴薄出它最後一抹金色的光芒，將所有的建築、人和車的週身抹上了一層耀眼的金粉。

為民滿心順利完成任務和回到家鄉的喜悅，完全放鬆了戒憊。這給那條尾巴創造了輕鬆跟蹤到他家的機會。

到家時天色已晚。然而一進家門，所有的好心情頃刻間便煙消雲散了。
兩桌麻將這時正噼噼叭叭打得脆響，客廳裡煙霧騰騰，滿地都是煙頭、痰跡。為民老婆正做作地學著有知識人的模樣、端著男人一樣的寬肩膀故作姿態地出牌。

為民曾多次告戒她，不要將狐朋狗友邀到家裡來打麻將。她也再三承諾、信誓旦旦。但只要為民不在家，她立刻故態萌發。真正是狗改不了吃屎。

為民發了火。接下來便是慣常的吵鬧。為民提出離婚。這是他一向的心願。然而她老婆卻死纏硬賴。最後還是以她涎著一張厚臉皮，低聲下氣重複了一遍她已習以為常的把戲而暫告結束。

翌日一早，為民外出辦事。
一出家門，他就發現住宅周圍有幾個陌生人在鬼鬼祟祟偷偷觀察他。當他正視對方時，那幾人卻又極不自然地轉過頭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其他方向觀看。為民頗感怪異。他搖搖頭，繼續前行，同時留心自己周圍的情況。

為民發現，只要他停下腳步，那幾人就也停下來裝模作樣與周圍的人搭訕。他吃早點，那幾人也散開坐下吃早點。他向前走，那幾個人立刻又緊跟上來。見此情形，為民心裏不禁格登一下，他終於警覺起來。難道北京的行動被發覺了？！他在心裏揣測。為了做出準確的判斷，他臨時決定改變計畫。

一天內，為民幾乎走遍了整座城市，那幾個人也一直如影相隨。一次，他故意在公共汽車將要開動的瞬間衝下車，他們中立刻有一人手忙腳亂跳下車尾隨為民。沒多久，那幾個人又聚合在一起，繼續跟蹤他。

一切都清楚了。北京的行動已被發覺，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他們沒有立即來抓捕自己，肯定是另有圖謀。為民慶幸自己回來後沒有貿然活動。

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十分危險。怎麼辦？一個巨大的問號不停地在腦海中翻滾。他想過到西方民主國家駐華使館申請政治避難，也考慮過乾脆偷渡出境，但他隨即一一否定了上述想法。

我的做為是正義的，我擁有無窮的道義力量。為了真理、信仰，我應有坐穿牢底、橫屍法場的勇氣。就在家裡等他們來抓捕吧！是的，這舉動粗看起來未免呆氣，但其中卻充滿了對理想堅定不移的信念和為正義事業殺身成仁的崇高犧牲精神。想到此，為民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歷代仁人志士似走馬燈般在他眼前次第閃過，最後定格於鄒容和林覺民。《革命軍》和《與妻書》歷歷在目，那氣壯山河的英雄主義言辭令為民心潮起伏、蕩氣迴腸，他暗暗下定了最後決心。

稍後，他平靜下來，起身來到桌前，擰亮檯燈，開始整理相關物件。手裡還有一部分宣傳資料。

應該搶在被捕前將它們投送出去，使它們發揮應有的作用。他想。
他在每份資料上都註明：請收件人大量複印傳抄。

第二天清晨，為民按約定將一條紅色絲帶系到南陽台上，繫好後他又用力拉一下，見綁得十分牢固，這才放心地拿起裝滿資料的皮包出發了。

為民先趕回老家看望父親。
見他這麼早回來，老人略感詫異，但這種情形隨即被高興的情緒取代。為民陪父親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並特別囑咐父親一定要保重身體。父親連聲說知道。離家時，他在門口特意回望了一眼父親，老人滿頭華髮、一臉蒼桑。為民心中不由一緊，禁不住熱淚盈眶。他趕忙轉頭大步離去。

「什麼時侯再回來？」後面傳來父親關切的探詢聲。
是呵，此去什麼時侯才能再回來？！
這天的監視者是幾個新面孔，他們盯得很緊。
為民乘車來到科技大學。他連繞了幾個圈想甩掉他們，但都沒有成功。見此情景，為民決定暫時放棄投送宣傳資料的計畫，返回住處。

科技大學的校園非常規整，視野無礙。盯梢者因擔心為民察覺，只得遠遠地跟在後面。為民走到科技大學側門口時，監視者還遠在一百多米外。這時，一輛紅色出租車駛經為民身邊。就在此甩掉他們。突然，這個念頭閃電般劃過為民腦海。

出租車載上為民，飛快向前行駛。他回頭望去，科技大學的校門正在迅速縮小。跟蹤者出現了，他們顯然跑得很累，正盯著遠去的出租車喘氣如牛。這條平日異常繁忙的大道，此刻卻清靜得出奇，一輛機動車都沒有。為民終於成功地甩掉了他們。他以拳擊掌，在心中為自已喝采。

為民按原定計畫投送宣傳資料，並將最後一份資料投送到科技大學，殺了一個回馬槍。做完這一切後，他長吁一口氣。「好了，再沒有什麼可憒憾了。」他默默地對自己說。

落日的余輝在天際抹出一片血色，似乎預示著未來的艱辛和困苦；初夏的清風輕輕佛過世間的一切，彷彿在向人們昭示今日的閑適與愜意。未來與現實的對比與變化，都清晰地溶入了這幅自然畫卷之中。

在住處的院落前，為民停住腳步靜立片刻。
走進去就會立刻重陷龍潭虎穴，他暗暗告訴自已。
但他沒有猶豫，更沒有轉身逃走。他憚了憚衣服上的灰塵，昂首挺胸、抖擻精神，滿懷豪情與驕傲，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這天晚上，長期折磨為民的失眠症逃得無影無蹤。他頭一沾枕頭就沉沉進入夢鄉。睡夢中，他看到西單牆前人頭攢動，一個熟悉的面孔正在張貼標題為「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化」的大字報；他看到一個戴高度近視眼鏡的文弱書生走進公安局。那眼鏡大義凜然說：我是向社會散發魏京生答辯詞的主謀，這件事與其他人無關，請你們立即釋放他們，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來承擔；他來到天安門廣場，看到那個頂天立地的背影正在以血肉之軀阻擋鋼鐵怪獸的前進，他看到馬漢與同學們手挽著手莊嚴地拱衛在「民主女神」塑像前面。他看到槍聲中、豆飩Ｓ爸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