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人民?

「人民」這個詞是早就學會了的,困惑也隨之而至,隨處可見「某某人民政府」、「某某人民醫院」、「人民郵電」、「人民電力」等等字樣,但以我的經驗,這些冠以「人民」稱號的所在,對人民並不友好。不過困惑真正變成問題並常常縈繞於心,倒是因為「他人的故事」。1989年東歐「革命」,其中,匈牙利是先從國名變起的:由「匈牙利人民共和國」變成了「匈牙利共和國」。根據我的淺識,這類大事的發生,沒有人民的擁護是不行的,人民何以不喜歡「人民」這個稱呼?

看來有必要先搞清楚「人民」的含義。商務印書館1979年出版的《辭源》對「人民」的解釋是:1,人類;2,指平民,百姓。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漢語大辭典》與之基本相同:1,百姓,平民;2,泛指人類。但我對這些解釋卻很有疑問。以我做人民幾十年的經歷,我打算重新梳理一下「人民」的含義。首先,「人民」是一個群體,這似乎是沒話說的;其次,這個群體對於社會的存在、發展、進步而言,發揮著最大、最主要的作用;第三,然而很不幸,這個群體又處於社會的弱勢地位,總是在受「壓迫、剝削」;因此第四,這個群體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第五,相同的社會處境和共同的利益訴求,使這個群體有著完全一致的信念,更確切地說,他們代表著人類最崇高的道義,代表著全體人類最根本的利益。中國素有「為富不仁」的觀念,那麼反過來說,「為貧就很仁」了。後世的類似「無產階級」是全人類中最先進的群體的觀念,應該就是脫胎於此的。

因為沒有什麼自信,我也打算尋求權威的幫助,來狐假虎威一下。列文森說:「像普通的民族主義者一樣,中國共產黨人表面上也贊同反傳統,然而實際上是為了掩蓋他們與傳統重新建立聯繫的要求。」「人民的傳統是能被重新解釋的中國的過去,而以前一直作為中國的過去的儒家傳統或地主傳統則被完全地否定掉了。」(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尋求這樣一個「人民」的傳統有什麼意義?首先,它滿足了當時中國普遍的反傳統思潮的需求;其次,至少在心理上避免了因為反傳統而受到的來自於西方的文化方面的威脅--這一點對於文化的中國人來說幾乎性命攸關。總之,識時務的俊傑們通過「人民」把反傳統與民族主義這原本對立的東西十分巧妙地粘合在一起,並獲得了已經被戴上「人民」桂冠的中國大多數百姓的擁護。

作者分析說,在這五個條件中,最有實質意義的是共同的利益訴求。其實,這一點在邏輯上就說不通。所謂的共同利益,所同的只是獲取利益所擁有的資源和獲利的手段,人們的聯合,正是基於這樣的基礎,而利益本身,由於它最終總是要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人,而每一個人相對於別人來說都是「他者」,這使利益總是要「散之四方」,因此利益者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內在的衝突。文學作品中常常有這樣的故事:幾個強盜齊心合力弄來了一批財寶,結果在分贓的時候相互火拚。這雖然是比較極端的例子,但其精神實質卻具有普遍性。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契約和監督成為必要。因此,基於相同的利益要求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共同的信念立場的群體根本就不存在,尤其是在社會歷史的意義上說,更是如此。

因為並不存在這樣的群體,所以,人民是創造歷史的主人之類的說法就是非常可疑的了。沒有誰是創造歷史的主人,歷史是由所有的人一起創造的。如果真的要論功排座次的話,倒是那些從前沒有資格當人民的人因為其真正的創造性,而發揮著相對大一些的作用。有一部50年代初拍的電影《六道門》,主人翁是一位碼頭搬運工人,他與僱主之間有一段關於誰養活誰的辯論,他說(大意):「我們在烈日下一個汗珠摔八瓣,你們在房裡搖蒲扇,養得白白胖胖,你說,到底是誰養活誰?」經過市場經濟這麼多年的熏陶,我們可以說,這位工人的話是站不住腳的。他的僱主是這一次經濟活動的組織者,這個活動包括許多環節,碼頭工人的工作只不過是眾多環節中的一環,說不定是最簡單的一環。僱主作為經濟活動的組織者,除了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資源,他還要承擔相當的風險,他所付出的勞動,絕對要遠遠地超過碼頭工人。因此,對於社會的運作來說,僱主無疑發揮著更決定性的作用--儘管碼頭工人也不可缺少。但顯然,僱主被排斥在「人民」之外。

作者說,小時候,我曾經為一個概念絞盡腦汁,頭痛欲裂:宇宙。宇宙無所不包,它是一個無限的存在;但另一方面,宇宙又並無具體所指,它不能指稱任何一個具體的物事,甚至連宇宙是什麼,都難以給出一個確切的解答。從這個意義上說,宇宙實際上是一個虛無。我覺得宇宙與人民這兩個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都指稱某個無限的存在,但都不涉及具體的事物--當我們說人民的時候,我們從來不是指稱某一個具體的人,相反,常見的情形是單個的、具體的人,總是淹沒在「人民」話語的黑洞當中。誰是人民呢?誰也不是。倘若一方面誰也不是人民,另一方麵人民二字又無所不在,這只有一個效果:通過一種巨大、表示著整體意義但實際上虛幻的力量來消弭每一個具體的人的存在。

學者朱學勤曾經講述過很多「小概率事件」,附庸風雅,我也來說一件。這篇文章是在菜場和來去的路上構思的,買完菜回到辦公室,收到了最新的一期《新華文摘》(2000年第七期),其中有一篇文章:「跨國資本、中產階級趣味與當下中國文學」,在文章的結尾部分,作者葛紅兵寫到:「問題的中心環節是信念,失去了信念,他們在這個時代看到的只能是這個時代的表面現象,他們只能和人民背道而馳。如此,他們如何能體驗疼痛、體驗苦難、體驗絕望,如何能有切膚的痛楚,他們將失去感覺--因為在他們的心中找不到人民--這個最偉大的體驗源泉。」

我於是忍不住又嘟噥一句:誰是人民?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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