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祈:三個月木匠生涯

十三歲那年,記得是夏天梅雨季節,老天爺下了太多的雨,三間年久失修破屋的一方牆給雨水淋倒了,滿家滿地都是水,無法生活,當時沒有錢僱用建築工,只能請幾個親友,再加上父親,我做打雜,弄了近二個月,總算把牆給立起來了,這時已經過了初中三年級的開學期,本來就不打算去上學,因為一年之後初中畢業,肯定逃脫不了上山下鄉落戶的命運,剛好有家中房屋倒塌的藉口,上學的事情就停下來了。

在家沒有事做,父親就安排了個頭很小十三歲的我,去跟堂房的一個木匠哥哥做學徒,九月底去了在山裡的胡家老窩,幹起木匠徒弟。師傅是自家的堂哥,當時很反對父親的決定,說這麼小的孩子,做木匠學徒太苦太累,母親也捨不得,但父親雷打不動,我還是個不太通人事的小孩,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既然父親堅持嗎,也沒辦法。

山裡鄉下很窮,已經習慣了小鎮上的窮,還是相當困擾。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天還未亮,黑洞洞的,有點嚇人,緊跟著師傅堂哥後面跑,堂哥很心疼,總是拿幾乎全部的木匠吃飯傢伙,讓我只象徵性的背一點點小工具,師傅走得很快,見我落在後面,就放慢腳步,問長問短地關心起來,所以也還能對付。

山裡鄉下是我的老家,芝麻大的鎮上,大一點的房子過去全是胡家的財產,是祖輩傳下來的,離鎮幾里路,胡家曾經擁有很大一片地,所以祖父被劃成惡霸地主,後來又被打成反革命拉去槍斃,所有的房地產全被沒收,只留下三間小屋,給大伯父全家,也就是堂哥師傅一家人住。

堂哥家有五口人,大堂哥早年為了活命,去了福建山區伐木,二堂哥在家務農,三堂哥,也就是我的木匠師傅,一個堂姐也是務農,大伯母務農兼照看家,也做家務活,大伯父六零年餓死。大伯母堂哥堂姐都很疼我,總是留最好的東西讓我吃,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吃的,玉米,紅薯,很難得的一點肉,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大家一定堅持,說我太小太瘦。

周圍的鄰居還算客氣,只是大伯母每天要到鎮革命委員會去報到,交代有沒有犯過新的罪行,大伯母是後來改嫁到胡家的,大伯父的前妻過世,大伯母的前夫也去世,聽說還是個頭頭不小的新四軍,大伯母與前夫的孩子都是烈士後代,由國家養大,而且都混的很好,大伯母的運氣太差,嫁到胡家才兩年,就頂著惡霸地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大伯父又很早過世,這些年真是為難了大伯母,一個人拉扯大四個孩子,任勞任怨,從不得罪任何人,在小鎮上,大家都背後稱讚大伯母。

七十年代的中國,特別是山裡鄉下,沒有電,也沒有電鋸,木材的切割全要靠手工,大的木料一個人行,要兩個人用大鋸子,你來我往地拉鋸,木頭太大太高時,要站在凳子上拉大鋸,剛剛開始學徒,還算運氣,都是一點小的活,打幾張桌子,修幾扇門,幾天就完事,近三個月下來,也學會一點簡單的木匠手藝,苦是苦了點,在堂哥師傅無微不至的照應下,也還行。

十一月底的一天,氣候變冷,北風刮得呼呼叫,像平日一樣,天很黑,一大早往名叫楊村的地方趕,去幫有點遠親關係的一戶人家打傢俱,要取媳婦,女方要一套新傢俱,因為是親戚,堂哥只能聽命。

楊村的楊家與胡家一直有互相婚嫁的關係,二姑母的第一個丈夫是楊村的人,跟著大姑母去了臺灣,留下一對雙胞胎,二姑母養不活,只能再嫁人,還送一個兒子給人家養,真悲慘,聽了讓人流淚。

楊家在當地是個大戶,很有氣派,楊家人也團結,家規也嚴,楊村的人對我很客氣,老是問長問短,年紀大一點的人,總說祖父如何如何善良,不知幫了多少人,還幫過新四軍不少忙,死得可惜,半個多月的楊村生活聽了不少有關祖父的事。

由於要打大件傢俱,有大木頭要鋸,起初還能對付,十幾天下來,全身酸痛,手沒有辦法停止抖動,吃中餐時,筷子也沒法抓,完全變成了一個殘廢人,堂哥看了非常心疼,就找了一位楊家的人來拉大鋸,讓我多休息,還鼓勵說,過幾天就會好,木匠學徒都是這樣,很苦。

當晚回到大伯母家時,大伯母聽了很不願意,堅持要送我去縣上父親住的小鎮,並威脅說這麼小的孩子,那能吃這麼樣大的苦,弄死了怎麼辦。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伯母領著我,回到了父親的地方,母親聽了也流淚,我的雙手抖動不停,完全失去控制,牙刷也拿不起來,父親看了,也沒有說什麼話,我再也沒有回去做木工徒弟了。

美國紐約 二零零三年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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