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用真話顛覆謊言制度
我的文字生涯始於七十年代的知青歲月,那種特定時代的革命化大抒情,完全由空洞的口號和盲目的激情堆積而成,也就是毛語錄式的意識形態謊言,而在當時還自以為是絕對的真誠。當我的寫作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贏得了些許社會名聲之時,我又自以為已經擺脫了毛式文風,開始了基於追求個人尊嚴和誠實生活的寫作,並像個一夜之間發了大財的暴發戶,陷於不知天高地厚的飄飄然之中。是十四年前的那個血腥黎明,讓我懂得了自己的淺薄和自負,懂得了愛的柔性溫暖和內在力量,並開始嘗試著去體驗真實生存的厚重--活著的罪惡和對亡靈的敬畏--為自己七十年代的淺薄和八十年代的狂傲而深感羞愧。現在,回頭仔細檢視才發現,我的整個青春期生長於文化沙漠之中,我所賴以寫作的文化滋養,除了仇恨、暴力、狂妄,就是說謊、無賴、犬儒,這些黨文化的毒素餵養了整整幾代人,我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在思想解放的八十年代,也並沒有完全擺脫黨文化的印跡,毛式思維和文革式語言已經變成生命的一部分,意欲進行脫胎換骨的自我清洗,談何容易!清除靈魂中的毒素,甚至需要終生的掙扎。
敬獻給亡靈的祭奠
我接受這個獎的日子--二○○三年五月三十一日--離六四的十四週年祭日只有四天,我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對得起亡靈,也不敢確定自己與這個榮譽是否般配,我只是把這個榮譽理解為:對謊言制度下的說真話者的獎勵,也是抗拒遺忘的記憶通過我而敬獻給亡靈的祭奠。
六四的在天之靈俯視著我這個倖存者,已經俯視了整整十四個年頭兒了。作為八九運動的參與者之一,那個被刺刀挑起、被子彈射穿、被坦克輾碎的夜晚和黎明,至今仍然如同閃亮的刀尖,紮在我記憶的深處。作為屠刀下的倖存者之一,面對那些為自由中國付出生命的亡靈,也面對劊子手們的強權、謊言和收買,我才知道活下來的責任之厚重,盡力讓自己筆下的每個字,皆是來自墳墓中亡靈們的傾訴--用對墳墓的記憶對抗強制性遺忘,也是用贖罪的虔誠對抗謊言化的生存。
一個殺人的政權,是令人唾棄的;一個用謊言為殺人辯解的政權,是令人不齒的;一個容忍殺人的政權且遺忘亡靈的民族,是令人絕望的。特別是當暴政的罪惡已經昭然於天下之時--無辜者肉體的死亡已經在道義上宣判了殺人者的死亡。
中共獨裁政權犯下過太多的罪惡,有太多的無辜亡靈至今仍未瞑目,也有太多的良心犯至今仍然身陷囹圄。消除苦難的有效方法,就是完整地記憶和反思苦難,而拒絕官方灌輸和個人說謊,則是保存記憶和進行反思的基本倫理前提。也就是說,活下來的倖存者和鐵窗外的自由人,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只有記住這些受難者,不參與強制遺忘的人血饅頭盛宴,才會有生存的意義和做人的尊嚴可言,才能承擔起人之為人的責任--個人責任沒有替代品。
拒絕說謊是對暴政的顛覆
當然,我們都是普通人,都有弱點,都渴望安全而富裕的世俗幸福,世界性的現代化所帶來的制度進步和文明演進,其善待人性的標準也越來越世俗化,越來越遠離「殺身成仁」的古典英雄主義,越來越走向對人性弱點的寬容和對世俗幸福的肯定。所以,不需要唱道德高調,不必具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犧牲精神。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堅守誠實做人的起碼底線,並不要求多勇敢多高尚多良知多智能,不要求去付出坐牢、絕食、自焚等的高昂個人代價,而僅僅要求在公共發言中不說謊,在面對威逼利誘時不把謊言當作基本的生存策略。
拒絕說謊的戒律,作為人之為人的底線道德,早就記載在每一種文化的最古老的權威文獻中。對於至今仍然生活著獨裁製度之下的人們而言,爭取那種人人嚮往的無強制的自由和無恐懼的安全,就應該從拒絕謊言開始。因為,製造強制和恐懼的獨裁暴政,其維繫全靠暴力和謊言的相互支撐,沒有謊言粉飾的暴力統治便無法維繫。無力抗拒暴力的人們--無論是平民還是精英--起碼能夠做到不參與說謊。在公共生活的細節上拒絕謊言,恰好就是瓦解靠謊言維持的暴政的最有效的力量,甚至就是對暴政的最致命顛覆。
特別是在政治改革的條件已經爛熟的後極權中國,國際大勢和民心所向已經如此明朗,中共意識形態說教的勸誘力和麻痺性日益削弱,社會在經濟上和價值觀念上的多元化格局已經初步形成,正在逐漸蠶食著僵化的政治體制一元化,除了謊言之外,後極權時代的獨裁再無其它資本為自身辯護,它已經脆弱到如此地步:它在要求人們自我作賤之時,甚至是體諒民意的,即不要求人們真誠地相信它和讚美它,而只要求人們的犬儒態度--違心地承認它和歌頌它,足矣!
難以抗拒謊言的原因
而且,合法性不足的中共政權,面對急遽轉向利益分化和價值多元的現實,也面對離開了「皇糧」也能自謀生路的民間社會,為了降低維持政權穩定和權貴利益的綜合社會成本,它汲取了毛澤東時代和六四鎮壓的教訓(希望胡溫體制也能汲取江澤民鎮壓法輪功的教訓),即便想得到這點違心的承認,所依靠的主要手段,既不是意識形態蠱惑,也不是暴力鎮壓,而是用軟性的利益收買取而代之,「花錢買穩定」已經成為當下政權的主要統治策略。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穩定和頌歌,中共很少會用刺刀和監獄,只有對極少數無法收買者才會施以暴力鎮壓。所以,後極權時代的國人,特別是自稱精英的社會名流們,最難以抗拒謊言的原因,不是被動地懾於暴力,而是主動地屈從於利誘;寡頭獨裁們最害怕的,甚至不是激進的以暴易暴--局部的暴力反抗會被鎮壓,而整體的暴力革命很可能催生出又一個新的暴政--而是每個人,首先是以公共發言為職業的知識人和作為社會名流的各類精英,能夠在面對威逼利誘之時,哪怕保持沉默,也拒絕說謊,不參與說謊,不靠謊言生存!
真話匯成反抗暴政的洪流
在當下中國,說真話的個人風險已經大大降低,毛澤東時代可以導致家破人亡的真話,在當下中國的民間社會中隨處可見。何況,社會名流說真話,即便受到某些壓力,也不至於付出張志新和顧准式的慘重代價,甚至不至於付出民主牆時期的個人代價,而那些不知名者說真話則要付出慘重的個人代價。如果說,楊子立和劉荻等人至今仍然身陷囹圄的命運,昭示了不知名者說真話的慘重個人代價,那麼,剛剛去世的李慎之先生的晚年行跡,特別是他在中共執政五十年慶典之夜寫下的《風雨蒼黃五十年》,則為社會名流說真話提供了可資效仿的示範。在此意義上,當一個社會給予某人巨大的名譽之時,根據社會聲望與公共責任相平衡的責任倫理原則,作為公眾人物的名人,理應以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來回饋公眾對他們的厚待。在公共發言時,名人效應是他們說真話的最大無形資源,名人們向強權說真話,既能夠對當權者施加較大的道義壓力,也有助於拓展更有彈性的言論空間,鼓勵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沉默。
在公共發言中向獨裁強權說真話,其成本和收益的計算,也並非全然是負值。敢於在重大公共事件上說真話的人,即便得不到有形的物質獎勵,也會得到無形的道義盛譽,特別是來自大陸民間和國際主流社會的道義獎勵--逐漸成為由民間崛起的具有公共影響力的社會名人。在六四事件上,丁子霖先生的一句真話,就在世人面前戳破了中共的彌天大謊,並由此得到了世界性的同情和支持,成就了持之以恆的天安門母親運動,獲得了一系列國際性的人權獎,其中就包括這項「傑出民主人士獎」。
在眼下的SARS危機中,蔣彥永大夫的一句真話,就在世界上激起譴責謊言制度的輿論高潮,由此揭開了中國的疫情黑幕,逼迫中共政權不得不作出亡羊補牢的決策,也使國人看到了戰勝天災人禍的希望,提供了民間真話戰勝官方謊言的又一範例。儘管在國內的官方媒體上,中共當局把蔣大夫打入冷宮,然而,通過網際網路提供的信息全球化平臺,使境內外數不勝數的獻給蔣大夫的支持、讚譽和祝福得以在國內流傳。大陸民間社會正在自發掀起的要求新聞自由的輿論熱潮,就是對敢說真話的民間良知的最高獎賞。由此可見,在涉及到巨大公眾利益的社會事件上,每人一句真話,再暴虐的制度也將失效。而民間自發的點滴積累的拒絕說謊,就將匯成反抗暴政的民間洪流,靠謊言維繫的獨裁體制必將難以為繼。
給向強權說真話的激勵
我要強調的是,對於生活在一個冷漠而懦弱的獨裁大監獄中的人來說,面對來自人性本身的每一點點善良和對良知的鼓勵--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私下鼓勵--也理應心存感激和敬畏。何況,我得到的這個獎勵是華人社會中年代最久遠、影響最大的獎。「民主教育基金會」從一九八五年的正式運行開始,就持之以恆地鼓勵那些向獨裁強權說真話的華人,以每年頒獎的獨特方式參與著中國本土的政治轉型過程。它給予身處逆境的諸位大陸人士的激勵,無論是對於追求人性尊嚴的個人而言,還是對於仍然艱難的中國自由事業而言,更具有特殊的意義。我相信,該基金會仍將一如既往地獎勵向強權說真話的人們,直到中國真正融入人類主流文明,也變成言論自由的庇護地的那天。
我深知,作為獨裁末世大屠殺的倖存者和苟活者,自知無法正面表達亡靈,但懺悔和贖罪,可以從反面表達。最後,請允許我引用獄中為六四亡靈寫下的詩句:
攥住監室中的鐵條
這一刻
我必須放聲大哭
我多麼害怕下一刻
已經欲哭無淚
記住那些無辜的死
必須在眼睛正中
冷靜地插進一把刀
用失明的代價
換取腦漿的雪亮
那種敲骨吸髓的記憶
只有以拒絕的方式
才能完美地保存和表達
二○○三年五月於北京家中
(本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原載《爭鳴》2003年6月號)(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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