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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收容所親歷

 2003-05-26 18:5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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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十天,卻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天。

一年多以來,我從來不願再去想起這段痛心疾首的時光,我差不已經快將它忘記了。我也一直寄望於我們的政府有朝一日能發現情況,及時廢除某些不公正"惡法"。但是,孫志剛案件的發生,讓我無法沉默。如果你們讀了我今天寫下的經歷,你們就會知道,孫志剛案件的發生絕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必然。雖然,在中央的強力關注下,孫志剛也許可以在天瞑目了。但是,我相信,某些明顯違反的憲法、踐踏人民合法權利的地方"惡法"一日不廢除,這個世界就還會有更多的孫志剛、李志剛、王志剛......許多天的思索之後,我決定鼓起勇氣,重新拾起這段黑色的回憶,哪怕受到某些勢力的打擊報復,也在所不惜。

1.收容

時間給我開了個玩笑,我進北京收容所的那一天,正好是"三八國際婦女節",2002年3月8日。否則我肯定記不起來這個"光榮的時刻"。

我是因為賣藝被收容起來的。北京動物園附近地幾個地下通道裡,有很多賣唱、畫像、設計簽名的青年,我那時就是其中一個。我且不為自己辯護什麼賣藝不等於乞討,什麼外國大街、廣場、公共汽車上賣藝的歌手樂手比比皆是,因為人家講,我們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嘛。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國情"會被廣泛地當做藉口。不用辯護!活該我也認了!----我又嘴臭起來了,還是少說道理,接著講故事吧。

那時正值"兩會"召開期間,我知道"兩會"期間都盤查得比較緊,所以平時也很少去地下通道唱。但是,我們搞音樂的人,往往都有很強的表現慾望,所以總是想找機會唱歌。雖然,很多賣唱的兄弟也的確經濟困難,如果掙的錢多一些我們也會很高興,但是喜歡在人們面前唱歌才是最重要的。幾天沒出去唱歌了,我又忍不住了,背著吉他又去了地下通道了。

說起來有點大言不慚,我其實算是在通道裡碰見的幾十個兄弟姐妹(遇到過一兩回女的)裡唱得最好的歌手吧(彈得不算最好),所以以前警察遇見我的時候,總是格外開恩,一看到警察來,我不是像別的兄弟一樣趕快跑,而是假裝沒看見,更加用心地表現我的歌聲。警察聽見唱得不錯,也就對我不凶,很多時候也不管。有一回幾個警察還跟我開玩笑,讓我唱一首"羅大左"的歌,讓我摸了半天腦袋。

恰好這天我碰見兩個朋友,於是三個人三把吉他在那裡合作。警察來的時候,一個兄弟在唱,我們都看見警察了,但是我想讓警察知道我們不是瞎搗亂的,是在認真做藝術(有點理想主義)於是鼓勵這個兄弟說"唱好點",可偏偏他的嗓子不爭氣,警察過來大罵,"媽的,看見我們來了還TMD瞎吼!把他們收起來!"看來我的"土辦法"不靈了。

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凶狠地趕上收容車,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丟臉的感覺。我的心裏,仍然在倔強地問自己:"錯了嗎?沒錯!我是在做藝術!"

後來我們被拉到動物園附近**派出所,在路上我的一個朋友不停地用手機向外面聯絡。因為我們知道,只要在送到收容所之前,如果有人來派出所,用幾百塊錢是可以贖出去的。

在派出所,一個民警一邊問我們的情況,一邊做筆錄。問有什麼證件,我來勁了,我有啊!我有身份證暫住證教師證(來京之前我做了三年小學教師),還有一個採訪證(做過某報的特約記者,但是不是記者證),我的證件是最齊全的!不管用!因為我不是本地的教師和記者!傻了,當筆錄遞到我手裡,讓我簽"同意"的時候,我遲遲不肯下筆,直到一聲厲喝傳入耳中,我才戰戰兢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並乖乖地按上手印。

終於沒有盼來任何救星。當收容車往昌平區開動的時候,我的心只剩下一點點不可能的希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唱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街邊賣烤紅薯的婦女,一個是做小買賣的男人。

2.大院

車一直往北,出了清河有一段車程,就到了收容所。門牌我記不準確了,大概是"北京第二收容教養所"。從外觀看來,收容所還挺漂亮的嘛。車開進南邊的一個小院,下車登記,也就是警察向收容所交接。一下車我張大了嘴,院裡大概有兩三百人呢!而且還有各個派出所的收容車源源不斷的開來。我看見裡面有不少女的,有人悄悄說她們是幹那行的。

"蹲下!""兩隻手放在頭上!""*你媽的!動作快點!排好隊!"原來有不少保安手提警棍在協助警察管理。誰的動作慢了,要被拳打腳踢,或者吃棍子。

在登記點登記有點意思。讓你站在一個攝影儀的下面,只聽"嚓"的一聲,大概我的光輝形象已經留下了吧。我這個人不愛照單人照,以前跟學生、同事都照合照習慣了。這次免費來了一張。這時裡面窗口問:"你叫什麼名字?"這次不敢怠慢,立刻脫口而出。

然後我們被帶去存放物品。在收容所裡,包裹行李、手機、貴重物品都存上,身上也不許帶上超過100塊錢的現金。然後我們來到一個很高很厚重的大鐵門前面,因為這時我們旁邊已經沒有女的了,我想這就是收容男號的地方吧。我們被命令蹲下,在那裡等候開門。

門開了。我們被命令依次進去。在進門一霎那,我頓時驚呆了!!!

很大的一個院,院裡黑壓壓地蹲了好多人群,分成好多堆,每一堆大概有四五百人,總共有兩三千人吧!院的南邊是警察辦公的兩層小樓,北面、東面、西面都是兩層樓,每層都很高,陽臺邊全部用很粗的鋼鐵棍子焊成密封的鐵籠子!這些鐵籠子裡,還有許多許多的人從裡面伸出手來,或是把頭擠在兩個鐵棍中間,茫然地望著鐵窗外面!院子裡人聲鼎沸,樓上和院中央的加在一起,大概要有四五千人!

進去先要搜身。兩個保安戴著透明的塑料袋,對我們全身上下進行搜查。我那時有一個尋呼機,沒有存放,因為我想知道哪些朋友找過我。可恨的保安拿過我的尋呼機,將電池取下扔在垃圾桶裡。後來,"聰明"的我花了十元錢"買"回了這節電池,這是後話。

我們進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六點鐘了,大家正在吃"飯"。人群是按照地域分的,我那兩個朋友是河北和東北的,被分在西南角上的一大堆人裡。而我因為是四川的,被分在西北角上的一大堆人裡。一進這群人,聽到濃濃的家鄉口音,感嘆四川真是人口大省,這麼多兄弟遭此厄運。

我去向管理我們這堆人的警察報導。從現在開始,我對於這批批受苦受難的兄弟們一律不再稱為"人",改稱"盲流"。因為在收容所裡面,無論是警察還是他們的走狗保安,統統吆呵我們為"盲流"。我這個"盲流"去向警察報導,警察正在忙著訓"盲流",很不耐煩的讓我去院裡的一推大桶裡拿吃的。我走過去一看,生平見未所見,只有在革命教科書裡讀到過!那幾大桶黃色的粗得不能再粗的玉米麵做的爛窩窩頭!我搖搖頭,回到警察旁邊說:"我不吃了。"警察喝道:"去那邊蹲著!"結果第二天我就後悔了,這又是後話了。

秩序有點亂,警察在"盲流"群裡面找幾個"盲流"出來做"帶班的",這些"盲流"出來之後也挺神氣,忘了自己也是被收容進來的,跟警察保安一樣喝斥著大家,不聽話的就施以拳腳。大家不敢多說話,兩手放在頭頂上,蹲得整整齊齊,偶爾有膽大的在竊竊私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時,一批"盲流"被吩咐從樓上往院中央搬被子。被子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這些被子不但又破又爛又髒又臭,而且又短又窄,我慶幸我長得不很高。這時,警察宣布,兩個"盲流"一張被子。我的天,怎麼辦,我又不認識別人,叫我怎麼跟別人一起睡?

幸好,有一位兄弟挺面善的,我們倆互相點了點頭,就咱倆吧。然後就是排隊搶被子,有的想多搶被子的,被狠狠地扁一頓。

我們被要求去西邊二樓的兩三個屋子裡睡覺。和抱被子的兄弟一起,隨著滾滾的"盲流",我們進了一個屋子。屋子大概有三十平米,裡面的三分之二用木板搭成一個平臺,高出外面二十公分吧,大家就睡上面。很快,大家聽話的依次躺下了,這麼一個屋子裡,就密密麻麻的躺了一百多號"盲流"!總之,擠得不行,躺下去就不能動了,別人的臭腳就正好在你嘴巴旁邊,那也沒轍,還有"盲流"沒地兒躺呢。

警察走了,大家可以說話了。我們屋裡有四川、陝西、甘肅、寧夏的同胞,其中又以四川的居多。大家問起相互的情況。有干廚師的,有做雜活的,有搞裝修的,也有上班的白領,或是自己做小買賣的。裡面倒是有少數跳來跳去很煩的那種人,但是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實實的本分人,靠掙幾個小錢寄回家養家餬口。很多都是因為沒有暫住證或者沒帶暫住證出門被收容的,可是有的人本來是有暫住證的,但是被警察撕掉,並無恥地問道"你還有沒有?上車!"還有一兄弟說,他在家做飯的時候被人家上門查證扭走的,他說他走的時候來不及關爐子,恐怕炒菜的鍋已經成廢鐵了?問起我來,大家就奇了,我不光拿出了暫住證,還拿出了教師證,採訪證?大家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你怎麼會進來?我笑而不答,心想我被收容才是名正言順的呢,人家北京市人大立的《北京市治安收容管理條例》裡面,專門收容我這種"流浪乞討人員",你們打工的都是"兩會"的替罪羊而已!大家說你不會是來暗訪的記者吧。我搖搖頭,心想,我當年做的什麼特約記者?那是一家號稱中央級經濟類報刊,嘿嘿,可是生存困難,要拉效益,而我說穿了就是給人家企業做軟廣告的那種,說起來我都慚愧。實在問得我沒辦法了,我說我嫖妓給帶來的。我心想,看來我還算"正宗"的"盲流"?

"吵什麼吵!給我睡覺!"警察出現在門外。後來,我見過他們安的監視器,每個屋子的情況他們都很清楚。

在這樣的夜晚,誰睡得下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人身自由被無情地剝奪。高高的牆上有窗戶,那是用兩層鐵棍做的窗戶,沒有人可以逾越的。再說,後面據說都是玻璃渣、鐵絲網,也許還有警犬,聽"帶班的"說以前有人跑過,但是只要你一跑,是絕對會被打得半死的或者是死掉的。在這樣一個地方消失,是沒有人知道的。因為,陪我們進來的只是一張寫著姓名和住址的小紙條。明天將是怎麼呢,我們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雖然我們都互相安慰的說"收容不是犯法",我甚至還跟大家說"收容"是"收留救濟"的意思,可是連我都為這種騙大家騙自己的言論感到羞恥:誰願意被強迫停止工作,被這樣"收留救濟"呢,被強制遣送回家?吃的是什麼?睡的是什麼?真正犯法的犯人還有床位呢?我看著空空的屋子,寒風凜冽的窗戶,我想要是冬天,這裡面的同胞們是怎麼度過的。我愛自己的祖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黨"是我曾教學生的內容。可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優越性"正在被某些勢力濫用,用做壓迫無辜人民的工具。幾千年了,中國人還是喜歡窩裡鬥。

3.血腥的事實

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後來天終於亮了。因為沒有早飯吃,要等到中午。每天要下去集合三次,列隊,點名,然後又回到樓上。肚子實在餓壞了,從昨天中午到今天中午,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午飯,照例是又爛又臭的窩窩頭,一人兩個,不許多拿。說實話我連多拿的興趣一點都沒有。但是我第一次吃得這麼香,我後悔昨晚拒絕了可愛的窩窩頭。不過,我看著別人有塑料碗盛著白菜湯喝,我就問別人是怎麼回事?別人說你去買個塑料碗啊,五塊錢一個。後來我才看見,這裡面有人推著小車在鐵窗外賣東西,外面五毛一根的火腿腸這裡兩塊,外面七毛的方便麵也是兩塊一袋,薄薄的塑料碗五塊,還有一些五塊的東西,我記不得了。我想這賣東西的肯定也是某某處長科長的親戚吧?

我很擔心有朋友或家人呼我,我最擔心的是他們。他們找不著我會瘋掉的。我們不可以在大院裡亂走,只能規規矩矩地蹲在那裡。於是我找到我們那裡一個"帶班的"。我拿出十塊錢,請他去昨晚那個垃圾桶幫我找那節尋呼機電池。這傢伙竟然敲我要二十塊。我急了,說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於是他成功地幫我找回來。其實,我知道,我是不能回電話的,就算知道有誰呼過我我也沒辦法,但是我還是想知道。這是否是我人生第一次"行賄"?

在這個大院裡,我見識了許多隻是在電影裡面才能看見的血腥鏡頭。

我的另兩個朋友關在西邊的一樓,正好在我們的樓下,而我們第二天就轉到了北樓。他們屋裡的一個東北"盲流",言詞間頂撞了管他們的保安,後來不知怎麼地,那保安提起手中的警棍,狠狠地對著他的腦袋劈了下去,那"盲流"頓時捂著血淋淋的腦袋蹲了下去。饒是我那個一米八五的高個子朋友,也給嚇呆了。

我們集合吃飯的時候,正好在東邊的樓下。東邊的一樓裡關押的是老少病殘,那情形看著實在讓人噁心。缺骼膊少腿的、看不見路的、老得走不動的、地上爬的、燙傷了的......實在是看著心酸。最可恨的是,最小的是約莫只有三、四歲的小孩!還算收容所的那幫人有點最後的良知,讓他們吃得比我們好一點,饅頭。當我們看見那個最小的小孩,伸著嫩嫩的小手,把饅頭餵到那個瘦弱得要死的老爺爺口中時,很多人的眼淚都止不住了。

我不想去仔細回憶這些黑暗的時光裡的每一分鐘,如果那樣,我想我可以寫一本書。我只是想說,其實,在收容所裡的絕大部分人,他們都是多麼的善良,他們沒有違法犯罪,他們只是為了打工求生為了養家餬口。就算有人違法犯罪,他們應該去的是法庭和監獄。我在想,在北京這樣1400萬人的大城市,沒有暫住證的恐怕有一兩百萬人,他們是否都是"盲流",是否都該到這裡給關押起來呢?

尋呼機響個不停。是高個子的女朋友。呼了很多遍,後來才知道,她都快給急瘋了。我從北樓二層隔著的鐵欄向高個子招手,差不多十多分鐘了,他才看見。他靠近隔著他的鐵欄,我們離了有二十來米。"你女朋友呼你!"他側著耳朵,"聽不見!""你女朋友找你!""啊?大聲點!"望著下面向我看的警察和保安,我又不敢吭聲了。我怕死。等保安轉過身去,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又喊起來:"***呼你!"

他終於聽明白了,明白了又有什麼用呢?只會讓他更加傷心。我後悔告訴他。他要我告訴他我的銀行卡號。據說我們最後會被遣送回老家,他知道我的老家成都離這裡很遠,遣送回去都要家裡人拿錢來取的,到我們那會非常的貴,聽說要八百到一千二百塊才能贖人。這筆錢要當做運費給北京公安局的。我以前是小學教師,三年後停薪留職來北京想搞音樂,我無論如何不敢想像我的校長、同事、甚至我那滿校的學生們用驚訝和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從警車上走下,他們哪裡相信在某些地方不犯法也會受到這樣的污辱?他們當然會認為我在外面犯什麼事了。我怎麼去向孩子們解釋呢?我曾教他們警察是好人,犯法才會被抓,難道今天要我告訴他們世界某些角落的黑暗?他們這麼小......面子丟了就丟了吧,我更不能忍受我媽媽心目中一個從小引以自豪的"三好生""優秀學生幹部""尖子生"會被警察押送回來!她們無法瞭解,我不能傷她們的心。我給高個子留下卡號,如果他先出來,就想辦法往我卡裡寄錢,到時候我自己贖自己。如果我先出來,一定想辦法去贖他。不過河北很便宜,只需要一兩百元。

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在窩窩頭、硬地板、臭被子、茫然的眼神中度過。沒事的時候,就看看硬木板上和牆上刻的字,上面刻滿了罵北京警察、北京人、保安或是**黨的話,很多還是挺壓韻的律詩。中國人啊,其實是人才濟濟,其實是最聰明的,只可惜美國的一個流氓都成才,中國卻是人才太多了,他們只能幹雜活。正所謂官逼民反,這些罵人的打油詩有北京的威逼之下展現了作者的才智,真可惜的人民的才智是沒有被好好利用起來。幾千年來,我們都在想怎樣管制人民,卻不知道怎麼利用人民,真是莫大的悲哀。我也拿著一小塊碎玻璃刻起來。

外地人真是多啊。每天都不斷有"盲流"被拉進來,每天好幾百。喇叭裡不時念著一些"盲流"的名字,一個地方的人湊夠了一節車廂,就遣送回家。這些同胞欣喜若狂,此時此刻,假如你在場,失去了多少天的自由,宣布你可以出去的一天,你也會把這些可惡的警察當做再生父母的。

在這時候,我還抱有一絲幻想。我總希望有人來救我,或者是有正義勇敢的記者來暗訪,解救大家於水火之中。雖然我們知道,能夠到收容所裡來的親人朋友,不一定有錢就能解救我們,要麼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要麼就要花上兩三千塊錢。兩三千?辛苦打工的兄弟們,誰能值這個錢?就算救出去,都得把這救自己的親人罵個半死。

不過,我們三個賣唱的當中,還是有一個成功地跑了出去。他是東北人,和高個子關在一起。他借走了高個僅有的幾十塊錢(還是我給高個的),買通了保安,讓他去打了一個電話。據說他老爸的關係挺硬,是軍區什麼領導之類的,還真把他從收容所接出去了。不過他答應再回來救高個子的事,如石沉大海一般。

幾天過去了,我好奇怪,我們四川的"盲流"應該早夠一車廂了,為什麼還不送我們出去呢。後來,我聽說,我們四川方面對北京有強硬的意見,說是四川人口本來就多,人又窮,不出去打工吃什麼,所以堅決不派人來接。真是欽佩我們地方的領導深明大義。果然,11號那天,我們被集合告知,四川陝西方面沒人來接,所以我們比較"幸運",送到農場去勞動"兩三天"就可以出來了,還可以給每天發幾塊錢工資(後來證實這一切都是謊言)。我們真是欣喜若狂,想到不用家裡人操心,自己吃點苦算什麼,大家拚命向面前的警察鼓掌,就差跳起來了。

快要走了,大院還不忘給我心裏留下點殘酷的回憶。

有人打東邊樓裡的老頭。那傢伙是個"帶班的"。那老頭根本就走不動,只能在地上爬著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誰都看不過去,但是誰都敢怒而不敢言。我們已經被馴化和麻木了,至少已經被馴化了。好久好久,來了一個警察,那傢伙不再打了。老頭趴在地上呻吟著。警察用腳把老頭翻過來。"什麼事?"老頭可憐地哭道:"他打我!"警察狠狠一腳踢過去,"嚷什麼嚷?滾到屋裡去!"

一會兒院子中間又鬧出一件事來。飢餓的人群排隊買方便麵之類的東西。賣方便麵的人非說有一個"盲流"拿了東西沒給錢,而這位"盲流"兄弟連衣兜裡總共有多少錢都翻出來了,連交錢時的動作都全部複述了,還是被一口咬定是偷。兩邊爭執不下,警察和保安過來了,不由分說,抓起"盲流"就狠狠地打。打到什麼樣,我不想多說了,大家自己去想。倒是比孫志剛幸運一些罷了。我在想,他們當然不可能說是賣方便麵的人的錯,那人是誰,能在這裡面賣東西的人都不簡單!

帶著驚恐與憤怒,我離開了收容所大院,去農場勞動。以為自己離開了地獄,誰知卻進入了更加黑暗的世界。

4.黑暗的農場

我好累,是我的心累。我實在不願再回憶下去了。雖然從11號到18號這8天的農場生活是最漫長也是最黑暗的時候,但是請原諒,我真的不願再多去回憶,哪怕是衝著這份鼓起勇氣向民眾告白的責任心,我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寫下這片言絮語。

我們一行幾十個"盲流",被一個大巴拉著,向離昌平更近的地方前進。看著路邊的行人與街道,你不能體會車窗隔絕開的兩個世界。他們在車外,是自由的,而在車裡的,將淪為奴隸。真是羨慕他們。大家要珍惜自己的美好生活啊。

警察告訴我們只做兩三天活,工錢我當然不要了,但一想到哪怕累一點,兩三天(實際上做了8天)就可以自由了,我還是充滿嚮往的。只是,到了農場,才知道這裡更慘。

和其他同胞一樣,我已經幾天沒刷牙和洗臉了,任你穿得再整潔,再加上我們迷茫空洞的眼神,此時怎麼看都像是真正的"盲流"。8號到11號的這4天裡,我不光學會了吃窩窩頭,學會了忍受彼此的腳臭,還學會了和別人一起喝從廁所裡接來的生水,而這個廁所裡,堆積著"盲流"們拉的屎,"盲流"實在是太多了,每天早上的高峰時期,很多屎尿從廁所裡漫出來。當然,也學會了忍氣吞聲,學會了麻木不仁。

大巴從公路拐彎,我們看見一個一字排開、長長得橫向連在一起的、只有基礎結構的兩層建築物,是它隔開了奴役與自由。當大巴從建築物下面開進去,看見一個望不到邊際的農場。這個農場裡,有人在挖地,有人在抬木材,有人在修房子,有人在清理如山高一樣的垃圾,有人在掏豬糞......不要以為這是一幅美好的田園風光,他們絕對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哪怕是一小會兒,因為有人正拿著各種各樣(的確,各種各樣)的刑具,在背後伺候著他們。對不起,我忘了,他們不是人,是"盲流"。

我們在吆喝聲中下了車。奇怪的是,這裡沒有警察,偶爾來一兩個挺著大肚子像當官模樣的警察,也是看看就走了。管理這裡的人,除了幾個保安,你恐怕意想不到,還有幾個死囚!

我開始以為農場雖然苦點,但是肯定應該比大院好一點,而且不用看見佩著莊嚴國徽的制服,我也不用害怕。事實證明我錯得厲害,幸好我心理反應靈敏迅速,否則恐怕已經吃大虧了。

當我看見除了保安之外的人就是一些穿著便服的人,我想他們一定是農場主。我想如果這樣的話,他們至少也算是企業家吧。至少不會那麼凶狠的對待我們。所以當我們進到一個屋子的時候,我甚至故做輕鬆,有說有笑,甚至還敢跟他們搭話。沒料到,在我能反應過來的時間裏,那幾個傢伙已經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喝斥大家迅速在屋子裡的後面蹲好,並已經抓住一個"盲流"大打出手了。只因為他離他們最近,所以他成了"殺雞儆猴"、給我們"下馬威"的最佳對象。幾個人按住他,狠狠地打,有人從上面砸他的頭,所有的"盲流"只能乖乖地聽那"砰、砰"的聲音。他無力地用兩隻手護著手頂,又有人用膝蓋狠命地頂他的腹部......直到他痛苦地蹲了下去......

接下來這一幕,我永生難忘。我們被強行要求脫掉所有的衣服,包括內褲。理由很簡單,看看有沒有私藏的東西。那幾個真正的流氓一邊檢查,一邊打動作太慢的"盲流",一邊尋找污辱對象。他們指著一個人,下流地說:"*你媽的!你TMD陽萎啊?"然後是邪惡的笑聲。居然,我們這群受虐的人群中也有人笑得出聲。我們中國人啊,真的就這麼麻木麼?

輪到我了,我站站慄慄地脫掉衣服和褲子。緊張、恐懼、壓抑、憤怒、羞恥的感覺全部湧上來,我無法順利脫掉褲子。我怕挨打。但是越怕挨打,就越會挨打。他們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我被踢翻在地,接著我被抓住頭髮提了起來,凶狠的拳頭落在我的頭上、肩上和腹部......

我這個"盲流"啊!我們這些"盲流"啊!都默默忍受著。誰也不可能爆發,誰都知道爆發的後果。但是我在想,他們是誰?是誰給他們打我們的權利?後來,我才從保安口中知道,他們是死刑犯,因為有一些關係,就從牢房裡弄出來,在這裡管理我們,"將功贖罪",爭取減刑。"將功贖罪"?!!打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可以"將功贖罪"?我們這些沒有犯法的人需要犯了死罪的人來管理?哪裡還有天理?

然後我們開始幹活,我剛開始干的活是挑瓶子。農場裡有許多許多用貨車拉來的飲料瓶子,我們的任務就是用改錐刀把瓶蓋和瓶圈,以及包裝紙迅速地撕下來,然後又開始挑下一個瓶子。看似很輕鬆的活,但是需要蹲在那裡不能起身,一直不停地重複做機械運動,從不休息。而且明明可以坐著,卻偏要你蹲著。後面有人監工,動作慢的會被狠狠地打。幾乎所有的"盲流"都挨過打。有一次我很不服氣,明知道一個保安在後面,我扔瓶子的時候假裝沒看見,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當然,我的結局大家是知道的,大不了再被打一次罷了。只要你不還手,總是打不死人的。如果你還手,恐怕不死也得半殘。

這個瓶被剔出來後,就只有一種單一的材質了,然後有"盲流"專門負責把他們粉碎,煮熟,洗乾淨,最後再挑選一次裡面還有的雜質。然後裝成一袋袋的料,就可以賣給飲料廠,繼續加工成飲料瓶了!同胞們,如果你們喝著可口可樂或是雪碧鮮橙多等等瓶裝飲料,請你記得這個塑料瓶裡,有多少在收容所農場裡被強迫勞動的同胞的汗水和鮮血!

這裡吃的東西尤其讓人噁心。雖然不再吃窩窩頭而改吃饅頭了,可是那饅頭裡故意被人加上黑黑的雜質,如果你能在饅頭堆裡面找到一塊白一點的饅頭,算你走運。黑得讓人想嘔吐。再加上大家洗手的時候因為給的時間有限,從來就洗不乾淨。哦,有一個好東東,忘了告訴大家!不管在大院還是在農場,白菜湯都是最好的!這個菜湯,實際上就是幾片菜葉(當然沒洗)做的,但是在這裡面,我們確實認為是最佳美味!盛湯的碗從來就沒洗過,要說洗,也可以想像幾百個碗裝在一個盆裡洗的效果!對了,可以外加兩片黑咸菜。

每天晚上點名的時候是最黑暗的日子。不知多少人被打。他們準備好了鞭子,有的戴著拳擊手套,穿著軍靴,耀武揚威地站在前面。他們拿著名單點名。點到名的站在另一邊去。他們點名的聲音不大,故意的。凡是沒有聽到自己名字的,或者反應太慢跑得太慢的"盲流",立刻會幾個人上去圍攻。我不想描述具體情節了,總之只聽到屋子裡重重的打人聲和被打的"盲流"們的悶哼。

第二天,我極其幸運地被叫去挑料,就是把碎料裡的雜質挑出來,而且可以坐著,所以算是最輕鬆的活。不過在這裡,我從保安口裡聽到的故事更讓我膽顫心驚。

保安雖然也凶狠,打人從不手軟,但是他一個人沒人說話也沒滋味,所以在監督我們幹活的時候有時也找我們說話。當然是我們聽他說,不時無奈地奉承幾句。他最說得起勁的是如何打人。吹噓自己可以打好多人(其實大家不敢動罷了)。他問我們這裡為什麼從來不敢關押東北人。我們答不知道。他說,有一次這裡關押了兩百多個東北人,晚上東北人在裡面鬧事,把鐵門都踢彎了,想要衝出來。於是大院的警察調集了一批防暴部隊,頭戴鋼盔,手著盾牌,用警棍狠狠地砸那一幫"盲流",後來這幫"盲流"基本上都被砸到醫院裡躺著了。看著他那得意的神情,我心裏恨恨不已。我在想,有沒有死掉的"盲流"。

好景不長,後來我被調來幹過很多的活,抬木料、鋤地、搬磚頭......不過到了最後兩三天,我又被調去養豬,具體工作是掏豬糞和餵豬食。這工作真好,因為我們發現,豬吃的饅頭又大又白(大院裡那幫警察吃剩的),比我們"盲流"吃得好多了!而且,豬圈很臭,那些臭管事的不愛往這邊跑。不過,我全身上下都是豬糞。

聽保安說,這個農場是公安局某局級幹部跟人合辦的。於是,我在養豬的時候忽然明白一個道理,別問為什麼要對外地人收容!別問為什麼?如果有一天不收容了,這個農場怎麼辦?這些工地不都得停工?這些豬仔子豈不都得餓死?看來,在這個北京,人命不如豬命值錢。

有一個晚上,大家正要睡覺的時候,門口發生了一件令人萬分氣憤的事情。

有一個死囚走進來,可能是想藉機打人吧。就凶狠地問門口的一個"盲流":"*你媽的,你TM看我幹嗎?找死啊你!"這傢伙真是太蠻橫了,看他一眼他也發狠!那兄弟沒辦法,只好說"沒看你幹嗎"。但是語氣中可能有一些不服。於是,那死囚對他大打出手,足足打了三分鐘左右。這還不夠,那人吐了一口痰在自己的皮鞋上,對這"盲流"命令:"把它舔乾淨!"我的天!!!天理何在???!!!

終於,我的回憶終於跳過諸多事實,艱難地回憶到我們將要離開的時候了。說實話,我一直想早早結束回憶,雖然我還是寫下了這麼多的文字。收容所裡的罪惡----這是陽光下的罪惡----實在是罄竹難書。而且我看到,走了多少,收容車又會送來多少。如此反覆,中國人,無窮匱也。

在我從昌平回家坐300路公共汽車的時候,有一個人丟了錢包,我正要下車卻被他拉住。我憤然告訴他,請不要拉著我,我不走,你可以馬上報警。這時車上好多人都慌了,問售票警察察來了會不會查暫住證?我也忐忑不安起來,像我這樣蓬頭垢面,十天不刷牙不洗臉,恐怕誰都會懷疑是小偷吧?如果真去了派出所,先問一句"暫住證呢?",我是不是又該被送回收容所?

我想過寫信給中央,也想過寫信給著名的《南方週末》。我希望有正義勇敢的記者能親自去看看。可是,我又想,南周的記者們為了社會公正出生入死多少回了,還忍心讓他們去受苦受難嗎?我再次天真的把希望寄予我們的政府。

所幸,今年過年的時候,我聽到中央關於各地必須認真保護民工權利的通知。我以為,收容所壽終正寢的一天不遠了。

可是,孫志剛致死一案,又給我深深的打擊。地方"惡法"一日不廢,必定還會有更多的孫志剛。

"非典"來了,收容所裡的同胞們,你們好嗎?希望所裡為了防疫,都能把大家放了!唉,不過,那些豬仔子們又怎麼辦呢?某些既得勢力絕不會讓他們的豬仔子狗仔子餓死的!看來,我又天真了。

今天,我決定,將我這份真實的經歷告諸民眾。我想,我現在的心情是很沈重的。因為,我在做一個決定。當我剛才看到網上的報導:"城市收容辦法違憲三公民上書全國人大建議審查"的時候,我決定鼓起勇氣,將這篇真實的文章上交中央領導、國務院、全國人大、全國政協。

我不知道我是否魯莽,更不知迎接我的命運將是什麼。但我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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