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在名字中的城市秘密

北京胡同:樂天知命的名字

作家普魯斯特作出的「地名:地方」的對應既適用於巴黎,也適用於北京---與它在過去幾百年間試圖建立的意識形態不同,這座古都的格局並沒有一元化,而是存在著兩座城市的連體並存。威的北京和市井的北京脊宇相銜,卻有著各自不同的命名體系。在原屬皇城的區域,地名即使親民,也讓人感覺到傳統政治語匯中那種特有的恩威並施的意味。只有出了皇城,在那些槐樹、柳樹、椿樹和樹掩映下的狹窄胡同裡,活潑又俗氣的民生氣息才會自然地衍生出來。  胡同即小街巷,相當於南方的弄堂。一般認為它來自於蒙古語「城鎮」或「水井」,因為北京區的分布以水井為中心,凡有居民聚落處必有水源。數量曾達到2550條的北京胡同一律單調的灰牆青,與南方弄堂的婉約景象相去甚遠,而在命名趣味上也大相逕庭--「祿米倉胡同」怎麼聽著也跟「衣巷」不一樣。


  在祿米倉胡同發生過的最重大的歷史事件,是袁世凱排練了「祿米倉兵變」,以為留在北京就大總統的藉口。如今除了少數方方正正的「宅門」依舊挺立,這裡的大部分民居的地基、柱基已經下,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上。仔細看過去,還可以發現拴馬樁、上馬石的遺蹟。  這是一條以衙署機構命名的胡同,「祿米倉」即為皇家糧倉。在北京,使用相同命名法的胡同有貢院胡同、兵馬司胡同等幾十條。  北京的胡同有多種命名方法,大多具備隨意、活潑的風格。有的因形狀得名,比如竹竿胡同、朵眼胡同。或以地名命名,比如圓恩寺胡同。以市場貿易命名,如缸瓦市胡同。以一時聞名手工業工命名,如騸馬張胡同---現在它叫拴馬胡同,沒幾個人知道原來是動手術的地方了。更多的胡同名起得相當隨意,比如棗林胡同,跟「五棵松」差不多,也就是隨便起起。最有北京市井風味的胡同會有兒音,比如帽兒胡同。詩意的胡同名稱往往令人驚異,比如百花深處胡同,因為大多數胡同又俗氣幽默,比方說狗尾巴胡同。  北京胡同的名字正在變得雅緻,但有些改後的名字並不通順,民間的感覺又被消弭。有些儘管得不賴,比如把姚鑄鍋胡同改為堯治國胡同,但也會讓人覺得是理想主義的北京教化了歇著侃山的北,在文化上有點兒不環保。  在歷史上,兩個北京各自說話,一向並行不悖。在《萬曆十五年》中,黃仁宇在詳細解釋五百士在午門前齊聲吶喊的程序之餘,也興致盎然地描述了這座偉大城市的另一區域如何生生不息著更有的民間生活。按照汪曾祺等京派作家的大量記錄,在彼處取代威懾之聲的,應該是剃頭挑子的「喚頭聲、磨剪子搶菜刀的「驚閨」聲和算命盲人吹的短笛聲。北京胡同的名字與這些聲音屬於同一價值系,樂天知命,沒多少野念。

楊葵:胡同名字是北京文化的細胞

  記者 李海鵬
  楊葵,作家出版社的編輯、青年評論家,曾編輯多種暢銷書,著有《在黑夜抽筋成長》等。11到北京,曾居住東四四條胡同。  

南方週末:文學總與地域的文化生態相關,但與其他城市比較起來,北京作家與胡同文化之間精神聯繫給人留下的印象更深。
  楊葵:北京話裡有個說法,「胡同蟲」,像是「糊塗蟲」,其實不是,專指愛在胡同裡轉悠的人。現在的生活節奏不允許人再真的轉悠了,但精神上的轉悠還是有的。北京的文化人、老百姓,在精上懷念胡同的太多了,以往的生活方式自有它的魅力,不是現代化能完全取代的。胡同生活的閑散、默、自得、樂觀,在京派作家裡都有非常強烈的體現,這是一個城市的精神家園。剛才說到跟胡同關的一個生活方式的概念,「轉悠」,從書名上直接叫出來的都有---《晃晃悠悠》。  南方週末:胡同會給人以非常強烈的歸屬感,那些生於外地的作家住到胡同裡之後,很快就北化了
  楊葵:我們得考慮到胡同文化本身確實有很高的價值,沒有胡同文化,北京就只有官方書牘了,那不是城市的文學的基礎。另外北京是首都,胡同文化看著俚俗,其實是強勢文化,再有才能的作家到了北京,耳濡目染著,羨慕著,逐漸就會北京化。汪曾祺就不是北京人,他的作品比生於北京的作更有京味兒,這也與當時的文化架構有關係。現在北京本地文化的地位沒以前那麼高,文化比較多元了
  南方週末:就當代北京作家來說,他們更喜歡哪類胡同的名字,以前的還是改後的?
  
  楊葵:大家覺得以前的比較親切一些,但是瞭解的並不多,一是因為時間長了,二是胡同太多要不是特意留心,很難全面瞭解。其實地名一旦約定俗成,居住其間的人也就不會特別在意它,它的義就沉到水底,潛伏了,變成人們的精神氣質。像耳朵眼兒胡同,這是典型的民間話語,喜歡的人自就多,它成了北京文化的一個細胞
  南方週末:更年輕的北京作家似乎不是特別喜歡用北京土語來寫作,我們在小說中讀到有趣的同名字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嗎
  楊葵:這是難免的,文學是描寫人的,要跟隨人們的生活場景,胡同越來越衰落,人們在搬走小說題材當然也會搬走。我想我們以後談論胡同名稱的話題的機會不會太多了,一個事物一旦進入刻保護的程序,它的生命力也就開始減退。我希望的是,在北京胡同名稱背後的那種活潑、樸素的精神能留存。

胡同的學問

  苗煒  
  
  我一直懷疑給北京的胡同起一些雅訓的名字有什麼意義,比如辟才胡同,那裡面的確有一所了起的高中,畢業生100%上了大學,可我覺得還是劈柴胡同叫著更親。那學校旁邊是二龍路中學,然有一家二龍路醫院,是北京最好的治療痔瘡的醫院,據說所有住院病人都是趴在病床上,動過手術的股朝天,在藥勁過去之後呻吟。
  你打車去「洋溢胡同」,出租車司機保準不認識,可你說去羊肉胡同,他準知道,他還知道你去羊肉胡同裡的地質禮堂看電影。我姥姥家在小茶葉胡同,旁邊還有個大茶葉胡同,附近有前抄手胡和後抄手胡同,這裡的抄手不是四川小吃,而是抄起手來的意思,兩個胡同形成個U形,我走過好幾。早年間在細管胡同上過學,學校邊上就是田漢故居,門口掛著牌子,裡面住著好幾家人。後來知道腐池胡同裡還有一處毛主席故居,是當年他到北京求學時住的。原來叫豆腐陳胡同,大概是個陳姓的豆腐生意做得好,後來逐漸演變成豆腐池,這是北京話裡說著方便。另外,好像有個姓姚的,鑄鍋鑄好,他家所在的胡同就叫姚鑄鍋胡同,後來又稱為堯治國胡同,再後來就成了治國胡同。  北京的胡同名字我說不上太多,但我喜歡那種世俗的味道,原來在寶鈔胡同上班,裡面有個雞子菜館,那裡的餃子和雞脖子很好吃,邊上有個山東人開的醬牛肉鋪子,專賣醬牛肉和燒餅。後來發胡同生活離我們遙遠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是人模狗樣地去某個大廈,某個中心,某個立交橋,或者處高尚住宅,還拎著個包。
  現在的北京胡同游,大致都是沿什剎海西沿,過銀錠橋到鼓樓,然後前往後海地區,經南北官胡同、大小金獅胡同、前後井胡同,那一片有廟,有水,有恭王府花園。當年住在草園胡同、炮局胡的兄弟們沒準兒都在望京買房子,住在什麼大西洋新城裡頭。地名被簡單化了,誰住方莊誰住望京,是一排排高樓,盒子似的。原來的北京是個躺著的城市,現在都立起來了,每個人都在半空中睡覺。別依賴電梯,有一次,我出門,一上電梯就跟看電梯的姑娘說:「去安定門。」直把電梯當成汽車了  北京的胡同據說有挺大學問,我沒仔細研究過。但真的採訪過一個做刻刀的師傅,家裡還是個鐵匠鋪的意思,從清朝開始就做刻刀,如今還敲敲打打的,他住的那個胡同叫什麼我忘了,但跟鐵匠關,現在早就拆了。
  胡同的名字沒有好壞之分,只是讓人覺得親切。因歷史滄桑而模糊了階級意識。不像現在,你說你住光大花園,我就知道你是中關村攢電腦的,你住紫玉山莊,我就知道你是個燒包。這其實和做沙生意的就住大沙果胡同、糊紙馬的就住汪紙馬胡同(今汪芝麻胡同),鐵匠都住鐵匠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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