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希拉克僅僅在東歐諸國面前擺擺歐盟老大的架子,就歐洲和美國的關係應該如何定位的問題,簡單地教訓幾句,也就罷了。但他卻以歐盟掌門人的獨裁姿態,拿準入證要挾東歐諸國:你們如此親美,還想不想加入歐盟?而以我的記憶,歐盟的准入條件中,好像還沒有「親美者不得入內」這條--除非法國有能力強制歐盟加上此條。
不管法德兩國作為火車頭對歐洲一體化的貢獻有多大,也不管希拉克對挺美的歐洲諸國如何氣憤,但歐洲絕非法德兩國的歐洲,歐盟更不是法國的獨家公司。如果歐盟的絕大多數成員國接受了東歐諸國,法國莫非也要像當年退出北約防務委員會那樣,用退出歐盟來顯示法蘭西個性?
法德與美英之間日益加深的裂痕,也引發了歐洲內部的齷齪,無論歐盟還是北約,以英國為代表的大多數歐洲國家,已經明確表示站在美國一邊,特別是東歐各國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美英。如此格局,凸現了法德的反美立場,在歐洲並沒有多大市場,也就等於把視美國為世界的「孤家寡人」的法德兩國,率先在歐洲拋入「孤家寡人」的窘境。當北約18國通過了防衛土耳其的妥協方案之後,早已於1966年退出北約防務委員會的法國,就更顯得形支影單。自然地,法國以歐洲領袖自居的姿態,也由此變成了一種幽默。怪不得希拉克在歐盟峰會上那麼失態!
同時,希拉克一直在指責美國的霸道,也非常想在國際事務上與美國總統平起平坐,從科索沃戰爭時期在北約指揮權上與克林頓較勁,到在倒薩上與布希唱反調,單邊主義的指控與和平主義的旗幟,不過是意欲成為世界領袖之政客野心的遮羞布而已。法德全力推動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內在動機之一,也是想將歐洲建成可以與美國平起平坐的、甚至在實力上超過美國的超級合眾國,法德就是合眾國的當然領袖。
然而,自由同盟的領袖位置,不會讓只想空手套白狼的政客佔據,而是要靠道義和實力的雙重優勢,更要靠對人類的自由事業的實實在在的貢獻,方能得到眾望所歸的承認。法國人送給美國人的自由女神,至今仍然矗立在紐約。她目睹了美國人在自由火炬的指引下,為人類的自由事業做出的一系列貢獻--特別是在20世紀的偉大貢獻,成就了美國在自由世界的領袖地位;她也目睹了世貿雙塔於頃刻間化為廢墟的大災難,然而,自由火炬非但沒有黯淡,反而在21世紀的反恐之戰中燃燒得更為明亮,美國人沒有退縮,而是更積極地承擔起保護自由的大國責任。所以,法國人理應為此自豪:在美國,自由火炬將永不熄滅!
意欲成為世界領袖的野心可以理解,甚至在道義上質疑倒薩之戰的合法性也不全然是胡攪蠻纏。然而,如果政客野心膨脹到利令智昏的程度,連起碼的歷史事實都拋到腦後,那就只能落得個「孤家寡人」。如果在二戰、冷戰和後冷戰的三大時期,抗擊獨裁聯盟的中堅力量,是法國而不是美國,即便現在法國想縮向孤立主義、不當自由同盟的領袖,恐怕諸盟國也不會同意其推卸歷史責任的謙讓。而二戰以來的歷史證明,法國幾乎就是一路綏靖、當傀儡、當看客和當左傾先鋒過來的,怎麼就好意思「空手套白狼」地爭當領袖?怎麼就只因帶頭反對旨在鏟除邪惡的倒薩之戰,而成了「理想的守護者」和「良心的守護者」?(法國外長在14日的聯合國大會上的發言)這樣的自誇,也虧德韋爾潘說得出口。而且,面對別人不買賬的局面,非但不反思自己,反而和別人耍橫,傲慢地教訓和要挾東歐諸國,哪裡還有自由大國元首的風範!倒是很像思維混亂且小肚雞腸的自私政客。
作為對比,同樣具有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英國,就很值得法國學習。就歐洲國家對抗擊獨裁勢力的貢獻而言,英國的貢獻要遠遠超過法國,似乎更有資格與美國一爭西方聯盟的領袖,但是,作為自由主義發源地的英國,卻既有清晰而堅定的道義立場,又有尊重歷史事實的理智態度。英國一向以自由同盟的共同利益為重,尊重歷史所造就的美國的領導地位,心甘情願地當好美國的配角。邱吉爾在二戰時期的英明果決就不用再重複了。海灣戰爭的打響也是撒切爾夫人幫助老布希下的決心。現在,如果說布萊爾是邱吉爾的當代傳人,那麼希拉克就是戴高樂的當代傳人。在美英盟軍解放了法國之後,戴高樂從反抗納粹的流亡英雄變成了總統。他的統治,不僅以獨裁作風聞名於歐洲,而且很快就開始疏遠以美英為首的自由聯盟,像毛澤東一樣同時反對美蘇兩霸,使法國成為最早與中國建交的歐洲大國。戴高樂對西方盟國的最大背叛發生在1966年,他宣布退出北約防務委員會,並把設在巴黎的北約軍事指揮總部趕出了法國。也許,正是意欲成為世界領袖的野心,使戴高樂和毛澤東走到了一起。否則的話,便無法解釋:被美英解放的法國為什麼會疏遠美英;曾經一邊倒地投入蘇聯懷抱的毛澤東,為什麼會絕決地與蘇聯決裂。
兩相對比,歐洲三大國英法德的國際形象之高下,豈不是一目瞭然。怪不得深受過極權帝國之害的東歐諸國,堅決地站在美英一邊。
也許,在法國人記憶中,盧梭的公意至上、大革命的多數暴政和馬背上的拿破崙對世界的武力征服,才是法國精英們最引以為傲的國粹。而當年的托克維爾對美國的制度及文化的精闢闡述,法國人並沒有發自內心的認同。特別是二戰時期被征服被佔領的恥辱,使重演拿破崙式的輝煌歷史成為法國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對此的沈迷,使大多數法國精英喪失了起碼的道義感和現實感,甚至把被美英解放也看作是一種民族恥辱;美國在戰後的歐洲重建中的主導作用,就更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所以,從戴高樂時代起,法國政客就以在西方盟國中的不隨和而著名,而且已經成為二戰之後法國的外交傳統:無論西方同盟面對怎樣的國際關係格局,也無論這種格局多麼需要盟國之間的團結一致,法國政客的優先考慮都不是盟國的共同利益,而是國內民意的支持和政客的名利地位,所以他們都要做出不受制於任何大國的自主姿態。否則的話,在整個二十世紀,激進的左傾思潮決不會成為法國知識界的主流,不會出現諸多把自由社會中的反叛姿態視為英雄壯舉的知識名流,也不會奉行「為自主而自主」的獨立外交,更不會出現對年輕美國的老貴族式傲慢。
儘管,在整個二十世紀,法國的道義形象和實力皆遠不如美國,但是法國人自恃歷史悠久和文化燦爛,在心理上一直蔑視美國。所以,在信息共享的全球化時代,法國的某些知識精英居然把好萊塢電影的全球化定性為文化入侵,並以保護國粹的理由而聯名呼籲政府和全社會加以抵制。如此驚恐地看待美國文化,絕非健全意識的表現,而是病態的文化自戀和狹隘排外,大有文化不寬容之嫌。相比之下,從來沒有呼籲過抵制歐洲文化產品的美國人,雖然免不了牛仔氣的放浪或好萊塢的淺薄,卻有海納百川的寬容胸懷。
以我之見,法國精英階層的反美情緒,之所以激烈到喪失了起碼的道義和理智的程度,就在於:自以為流淌著貴族血液的法國,曾經在馬上的拿破崙時代成為世界霸主的法國,曾經是歐洲乃至世界的文學藝術中心的法國,面對平民化的年輕美國之時,很難接受美國的道義優勢、超強實力和風靡全球的文化,不能不流露出對美國牛仔的輕蔑。而在這種輕蔑的深處,埋藏著的卻是衰落帝國式的或落魄貴族式的內在虛弱。由此,他們在國際政治上必然陷於盲視:基於自身的文化虛榮和本國的狹隘利益,而無視同盟的共同利益和當今世界的最大威脅。
從知識精英的文化自戀到國家元首的大國蠻橫,難道這種沒落貴族式的嫉恨交加的傲慢姿態,與那些昔日輝煌過而近代以來落伍的國家,針對美國的仇恨大宣泄和盲目排外,有什麼根本的區別嗎?難道這不是同一種惶恐而猥瑣的虛榮嗎?
有趣的是,世界各大媒體都報導了希拉克對東歐諸國的教訓,就連鳳凰衛視也有報導和評論,但是,在中央電視臺的國際新聞節目中,我只看到了希拉克的形象,卻沒有那段蠻橫言詞的報導。其中透露出的信息,有點耐人尋味。僅僅是希拉克教訓東歐諸國「幼稚」,命令其「閉嘴」,又不是江澤民教訓香港記者「太幼稚」,與中國政治毫不相干,何必也要為權勢者諱呢?莫非央視的喉舌功能,對中國主席的愛已經惠及到法國總統了?如果是布希對東歐諸國蠻橫地說:不支持美國,還想不想加入北約?央視還會為權勢者諱嗎?--儘管布希是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的總統!
我想,凡是瞭解中國政治的人,都會得出大致相同的答案。9.11後不久,布希總統關於反恐戰爭中「非友即敵」的劃線講話(要麼站在美國一邊,要麼與恐怖份子為伍),不是被中國的主流媒體和專家學者作為「牛仔政客的霸道作風」,加以大肆炒作和激烈抨擊嗎!直到今天,這種劃線方式仍然是國人反美的經典論據之一。
2003年2月19日於北京家中
原載《議報》(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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