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已哭干的一群人──在京上訪農民調查報告

有一群人,以他鄉為故鄉,長期與疾病和飢餓相伴,常年奔波在國家機關與新聞媒體的大門口,在失望與希望的交替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這就是在北京城的一個特殊群體,在他們中有令人敬佩的部分,有令人可憐的部分,也有可悲的影子深深的埋藏其中。在這群人中,絕大部分都是農民,據說是百分之八十。他們有著不同的不堪回首的昨天,卻有著同樣心酸的今天,和渺茫的明天。
  
原本上訪制度只是我國目前司法制度不太完善的一種補充,卻喧賓奪主的成了救命稻草,讓一群又一群的農民無助的抓住它,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如今抓住它的農民在背著一身冤屈的同時,卻遭受著各種不解、各種白眼、各種驅逐。他們的特殊的生活也使得很多人對他們的不理解,我在與他們的一段時間的接觸後,對他們算是有了一點瞭解,希望對想幫助他們的人和不瞭解他們的好心人有一定的幫助,也算我對上訪者的一點小小的幫助。

上訪狀況的各種分析

我從接觸的近百上訪者和大量的上訪者案卷中,仔細分析後,找出可信的,保留可疑的,對他們的情況在從不同角度看,歸納了一些共同點。但很多時候,由於上訪者本身的條件的限制,他們很多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使我也很迷茫,因此有些分法可能比較勉強。
  
首先從根本原因上來說,我認為有兩種,一是歷史上的"青天情結"和
"告御狀"的思維遺留,使他們將希望寄託在高層某個人的批示上或重視上。比如一個河北來京上訪三年的農民,因為他的問題在目前還是得不到有效的解決,因此我勸他放棄這條路,但他卻斷然拒絕,他堅信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一定會出現一位青天來解決他的問題,而那時他已三年和家裡全無音信了。而另一位山東的農民則和另幾人一起在短短几天了六闖中南海,以至於連衛兵都認識他了,而他闖中南海的理由更簡單:沒有辦法呢。於是重複了古人的"告御狀"和"攔御架"。基於這樣的目的上訪,他們的問題假如真得到瞭解決,倒是社會的悲哀,是法治向人治的倒退,只會引出更多的上訪大軍。而另一種人倒是相信法治,但由於目前有些基層的管理比較混亂,導致他們對基層毫不信任,而將希望寄託在光榮的偉大的正確的中央上,但分工又使得高層不可能過多的去處理繁雜的基層的事,因此案件往往又被往下轉,從而,這一部分人的問題就永遠成了問題。但不幸的是,在這個循環中,上訪者與基層的關係不斷惡化,互相憎恨,小問題變大,大問題惡化,最終導致處於弱勢的農民不得不滯留北京。

而造成上訪大軍的直接原因,我歸納為三種。第一種,也是最多的一種,是由於基層幹部的違法行徑(含不作為)。比如大量的土地承包合同糾紛,首先是基層撕毀合同而不補償,相應權力機關則不做出相應處理,甚至於錯誤處理,被剝奪了土地的農民不得已的踏上了這條路,到市、到省,一級一級直到中央。而基層在收稅費時,基層幹部的簡單粗暴的作風、無視農民權利的行為、和更多基層幹部的不作為將大批的農民直接推向上訪。在這一部分人中,部分上訪者本身當然也有一定的問題,但我分這一類主要是基於基層的行為是造成上訪的主要原因。在第二類中,基層也有一定的責任,但主要是由於農民本身的法律意識淡漠,或訴訟時無力請好律師,在很多關鍵問題的處理上犯了致命的錯誤,導致重大事實不清,重要證據毀損失去證明力,或訴訟對象根本錯誤,使訴訟失敗。比如四川一養雞戶買了假飼料,他們當時沒有保全證據,飼料鑑定報告竟是由飼料廠方做出的,官司自然輸了。而現在已是兩年以後,關鍵證據早已滅失,想翻案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而在當時,飼料廠方本是外縣企業,假如證據能有力一些,在做一些法律技術上的處理,至少不至於敗的一敗塗地
,(在材料中法院的舞弊行為還沒有在關鍵地方表現出來)。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可惜的敗給了法律。第三類主要是自創法律和疑為精神病者。有一個青年,將好心人贈與他的治病款項私自挪為它用,好心人得知後收回贈與,青年人不服,認為這筆錢既已捐出,就屬於他了,從而告上法院,兩審敗訴後也加入了上訪大軍。法院的判決並無錯誤,但青年以自己理解的法律為標準而上訪,自然有不妥之處。至於精神病我只懷疑過一例,是一四十餘歲的婦女,未婚,言談舉止不是很正常,有精神病鑑定書,有監護人,她上訪是因小學時被無顧開除。當然第三類只是極個別的案例,罕見。

從上訪反映的問題來看,也有三類。一類是可敬的為他人上訪者,有舉報當地幹部違法亂紀的現象的,有為當地百姓利益受侵害而挺身而出的孤膽英雄,他們大多受到各種打擊報復而毫不畏縮,心中揣著一團火向著黎明奔去。第二類則是大多數被侵害的農民為維護自己的權利而上訪的人,他們有驚天血案,也有家庭瑣事。第三類人也是很少的,他們的目的不純,很難以判明動機。比如浙江的一個婦女因幾棵樹被本村一人砍掉,而當地無人處理,但她提出的要求是將砍樹人處以刑事處罰,在材料中多次引用刑法的總論部分,據她稱砍樹人是當地的一個惡霸,但惡霸也無法因砍樹而被處以刑罰,而她說她的目的就是要那人坐牢,即使只坐一天。因此我覺得她的問題在弄清楚前很難判斷出她的心態。

在上訪後,便出現了兩類人,即常駐者和流動人口。常駐的大多為老訪,已將上訪作為一種職業,他們的觀念已很難轉變,讓他們放棄上訪幾乎不太可能。他們又有兩種,一是完全留京的,即已無家可歸或有家不能歸,睡在露天或小窩棚裡,以拾垃圾或乞討為生的佔多數,也有小部分有一定技術的能打工的,生活稍微好一些;二是一部分每年或每月定期來北京的上訪者,他們大多有一定的收入,經濟狀況稍微好一些,因此生存環境還是強一點。流動人口者一般還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但他們大部分卻不知找哪裡兒去解決問題,很多時候只是聽別的人說或憑自己的猜測去找某機關,他們有的在失望後,能回去的大都回家了,有的不死心或回不了家了,則變成了常駐的訪民。
  
對上訪者的分類當然有很多途徑,我的幾個分法也不甚嚴密,多有重合之處,但大體還是能說明問題,以求能讓更多人瞭解他們。
  
上訪者的心理特徵

上訪者所要面對不僅僅是生活上的困境和冤案的痛苦,還有城市居民不滿的目光和收容隊的隨時到來。他們是不幸的,但為什麼他們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幫助呢?除了人的冷漠之外,他們自身也有不少缺點。這種缺點當然是多方面作用的結果,並不是每個上訪者都有,表現程度也因人而異,但和他們交往時提前留意這一點也可使我們多一分理解。
  
我覺得他們的缺點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其一,由於他們大部分迷信人治,因此依賴心理極重,往往將問題的解決視為他人的義務,當聽說哪裡兒有解決問題的可能是,便蜂擁而至,而且希望立竿見影,這樣他們的語氣可能讓幫訪者大吃一驚,甚至於一定的不滿。比如一日有上訪者找雜誌社一位編輯,而編輯當時來晚了一點,不料上訪者竟然大為不滿的說:"我們大老遠跑來容易嗎,他能不接待嗎?還讓我們等了這麼久!"有些第二次來雜誌社的人甚至會說:"都幾天了,我的問題怎麼還沒解決?"幸好雜誌社的人經常與他們接觸,非常瞭解他們,換了其它人,不知會有什麼感想。
  
其二,大部分的上訪者多是從平靜的生活中突然跌入了另一個極端的世界,因此心態很難調整過來。在現實與夢想的巨大差距間,很多人的心理不平衡,在自己的材料中不少人都註明:中國第一大冤案。他們極力的期望自己的是件大事,這樣便會有高層人來重視這件事。這種想法左右了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行為也被這種思想所左右,認為沒人重視他的事情是很錯誤的,因此他們提及自己的事時有時會有過多的主觀渲染,使他們的訴說也變得支離破碎。而在這種思想的暗示下有時會上一些重要部門亂闖,因而常常引起事。
  
第三,他們非常的執著,但想法過於簡單。在他們的意識中,只有上訪能解決問題,即使有時候他承認上訪是沒有一點用的。關鍵在於他只認識到了這一條路。我經常勸他們換一個想法,在空閑時間想想還有什麼別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沒有,但在他們的眼中,不上訪的對立面只有一個----同歸於盡。我在向他們介紹一些別人成功的通過其它方式解決問題的經驗時,他們大都邊搖頭邊一口一個不可能。
  
第四,也是比較嚴重的一種,即輕重不一的焦慮證。他們在哪裡兒都找不到安全感,幾乎對社會喪失了信心,經常以一種懷疑的眼光看其它人。當我走進上訪人聚居的地方時,那種冷漠的、懷疑的眼光讓我恐懼,讓我心酸。他們怕一切,即使我是想盡我一點微薄的力去幫助他們。他們有的知道誰也不能真正幫他們,卻忘了單靠他們自己也是無濟於事,而拒絕一切外來事務也就將他們與世隔絕了,沒有人知道在今天還有這樣一群人這樣活著,只將他們視為盲流,視為城市的垃圾。
  
他們作為邊緣人而活著,誰能將他們帶回主流呢?他們自己是不能了,只有靠我們,而我們只有先放下自己的價值觀後才能更好理解他們,才能真正的幫助他們。我希望我或多或少的放下了一些,我的理解或多或少對他們能有一些積極的作用。

本文留言

作者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學生相關文章


近期讀者推薦